宝玉不肯出面求老太太改变主意, 王夫人也无可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催促道:“既然老太太和你林妹妹都发话了, 宝玉,你就去挑一份吧。”
此言一出, 众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老太太是发话了, 林妹妹(姐姐)也谦让了。但无论是老太太还是林黛玉,让的都不是贾宝玉一个吧?真当我们这些人都不存在了?
就算老太太平日里最疼宝玉,今日可是明说了叫大家一起选的。无论是从长开始还是从幼开始, 可都不到宝玉先挑。
这么简单的道理, 王夫人未必不懂,她就是故意这样说的。
一来她是知道的,老太太疼爱宝玉, 她表示让宝玉先挑,老太太一点不会有异议;
二来就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 知道宝玉一定不会自己选的。他只会像林黛玉一样,等着别人都挑剩下了,随便给他留哪一份都可以。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宝玉发话, 她就提出替宝玉挑, 到时候一定挑出最贵重的那一份。
饶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她心里却半点不痛快。
只因在她心里, 老太太的东西,都是应该留给宝玉的。这老虔婆是临死前病糊涂了, 怎么能让那些人来分宝玉的东西?
宝玉果然如她猜测的那般开口推辞了, “让姐妹们和兄弟们先挑吧。老太太的东西是给大家留个念想, 哪一份不一样呢?”
“你孩子就是纯孝。”王夫人立刻笑着接口, “你说的不错,老太太就是想给大家留个念想。你陪着老太太就行,我替你拿一份就是了。”
说着她就从鸳鸯手里把几分册子薄薄的册子都拿了过来,装作好奇地翻看起来。
这番举动是何等心思,已然是昭然若揭。
但除了少数几个之外,众人各怀心思,都想知道老太太给别人留了什么。于是就假装不知,纷纷围过来和王夫人一起看。
落在外围的探春和惜春姐妹对视了一眼,探春眼中闪过嘲讽,惜春眼中闪过鄙夷和厌烦。
谁都没有主意,守在老太太面前的宝玉,和远远站在一旁的宝钗都有些不对劲。
宝玉看着这一群带着面具的人演着其乐融融,为的却是争权夺利,心头顿时一阵悲凉与厌烦。
其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自从林妹妹出嫁之后,他的情绪就越来越稳定。仿佛这世上的事,已经没有多少能撼动他的心绪了。
直到今日,连林妹妹的出现都不能让他有更多的情绪。真心疼爱他,从来对他没有任何索求的老太太一去,他也不想再于世俗中蹉跎下去了。
至于宝姐姐……
他们不是一路人,他觉得没有了自己这个丈夫拖累,宝姐姐还会有另一番天地。
至于宝钗,她只觉得自己很难受,说不清楚究竟是心里难受还是身上难受。
一股热流从心口流出,几乎顷刻之间流遍全身,仿佛要把她所有的血液煮沸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生出离世之意,想着或许就这样去了也好,家族的期待、母亲的期望和抱怨,就都不必理会了。
她想晕过去,却偏偏又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叫她时刻保持清醒,看着这满堂的喧嚣、满室的虚伪。
——真是令人作呕呀!从前的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别人看我时,是否也同我此刻一般?
宝钗恍惚间回想着从前,管家理事时的艰辛,嫁给宝玉时那被空虚涨得只剩薄薄一层的欢喜,大观园里和众姐妹较劲,盼望入宫中选庇护母兄时的殷切期盼,得知哥哥打死人命时的愕然与惶恐,父亲离世时的悲痛,承欢于父母膝下时的天真自在……
不,最开始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她自幼聪慧,很得父亲看重。因着哥哥不争气,父亲是把她当成儿子来教养的。
母亲虽然糊涂心软,但丈夫健在,儿女双全,心满意足之下对她这个女儿也是很好的。
还有哥哥……哪怕是不学无术的哥哥,对她这个妹妹也是疼爱的,从未因父亲更看重她而心生妒忌。
原来,她也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
一阵悲蕴的哭声骤然响起,轰然过耳如惊雷。薛宝钗猛然惊醒,也跟着众人一起跪下,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她哭得特别真情实感,却是在借哭老太太之机哀悼面目全非的自己。
老太太临走之前,除了安排自己的后事,还做了一件让贾赦咬牙切齿的事情。那就是把鸳鸯当众给了林黛玉,算是给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一条活路。
对此,鸳鸯感激涕零,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才站到了林黛玉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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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老太太的棺椁被放进了铁槛寺,一场盛大的丧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至于为何说是暂时?
只因贾代善夫妇如今都已仙逝,按照规矩,贾家子弟应该将他们夫妻的灵位自铁槛寺请出,送回金陵祖坟安葬。
但无论是贾赦还是贾政,都推脱着不愿意离开京城。
哪怕母亲身死,他们已经丁忧在身,也还想继续留在京城谋求起复的机会。
这件事一直吵了五六天,最后还是宝钗劝说越发沉默的宝玉:“不如明日你向老爷他们请示,由我们夫妻将老国公和老太太送回老家,入土为安吧。”
宝玉猛然抬起头,“宝姐姐,你愿意离开了?”
宝钗笑了,那是一种挣脱金绳、斩断玉锁后的轻松与释然。
“有什么不愿意的?我留在这里又不能做官。”她笑道,“老太太素日里最疼的就是你,于情于理,咱们也该担起这个责任来。”
宝玉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道:“谢谢你,宝姐姐。”
宝钗已经转身要出去了,闻言回身笑道:“快别说这些虚话了。你若真对我有谢意,就留着下辈子回报吧。”
此言一出,宝玉着实吃了一惊。
他豁然起身,惊疑不定地望着宝钗的背影,直到她出了院门,消失不见。
“宝姐姐,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他已经确定了,宝钗看出了他已生出世之心,也做好了准备成全他。
是呀,她本来就和林妹妹、云妹妹一样,都是极为聪明灵慧的女子呀。只可惜被他这个蠢物搅扰,误了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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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宝钗出了怡红院之后,径直就去了王熙凤住的小跨院。
彼时王熙凤还没有从老太太去世的打击中缓过神来,贾琏却已故态复萌,整日里借口练习骑射,往东府贾珍那里去鬼混。
他们那些猫腻,王熙凤一清二楚,但如今却没有底气再管束了。
“琏二嫂子,还请你屏退左右,我有件要事和你商议。”宝钗满脸郑重地对王熙凤说。
但王熙凤见了她,却如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便是嘲讽:“哟呵,宝二奶奶贵人事忙,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若是从前,宝钗会心中暗恼,并记在心里,找机会还报回去。
可是如今她心里开阔多了,也很明白王熙凤为何对她的态度如此恶劣。
——夺走一个看重权势之人的权,跟要了对方的半条命,也没什么区别了。
“凤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件事确实重大,还请你先屏退左右。”
一句“凤姐姐”,让王熙凤的脑子冷静了不少。
虽然从前薛宝钗要强,从来不肯喊她“凤姐姐”,总是张嘴“凤丫头”,闭嘴“凤丫头”的。但这个称呼对王熙凤来说,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只因家里除了姐妹们之外,就只有宝玉才会如此喊她。
在看清了丈夫的嘴脸之后,姐妹们和宝玉对她的真情,竟是她回想前半生时绝少的慰藉了。
她对平儿示意了一下,平儿便带着小丫头子们都退下了。
“好了。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宝钗心知王熙凤绝对没有和她叙旧的心思,也无意讨人嫌,果然就有话直说了。
“凤姐姐,明天我和宝玉就准备请示老爷太太,一起送老国公和老太太的灵柩回金陵去了。”
这话委实出乎意料,王熙凤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确定她并不是说笑的。
“为什么?”她问,“大家都想留在京城,留下才有更多的机会,不是吗?”
宝钗笑了笑,淡淡道:“只是看透了而已。我之所以特意跑这一趟,是因为前些日子鬼迷心窍,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糊涂事。想着临走前劝姐姐一句,就当是让我的良心好受些了。”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非常诚恳,诚恳到早对她心生厌恶的王熙凤,也不得不相信的地步。
“你……你说吧。”胆大包天的王熙凤,也被她这反常的举止弄得心里毛毛的。
宝钗道:“我是想劝凤姐姐,不要在京城待下去了,明日就和我们一起去金陵吧。”
“你说什么?”凤姐的嗓门陡然拔高,不可置信地看着薛宝钗,就像在看一个痴心妄想的疯子。
“你自己爱走就走,竟然还想拉着我一起走?你一句看透了就完了,我可还没看透呢。”
宝钗苦口婆心地劝道:“凤姐姐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何不试着跳出来再看看呢?
当今圣上对四王八公毫无怜悯之心,甚至已经十分厌烦,史家就是前车之鉴。他们才抄了几天,难道姐姐就忘了吗?
从前之所以不动贾家,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老太太是先皇的乳母。如今老太太已经仙逝了,庇佑不了贾家了。
凤姐姐,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顾念巧姐吗?她还那么小,又是极水灵的女孩子……”
剩下的她不忍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王熙凤的神色几经变换,终于半信半疑地问:“薛大妹妹,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