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书房里的徐茂行根本就没有听见动静,一直在安心读书。
下午那顿点心,是黛玉亲自送过去的, 自然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影响到他。
直到用晚膳的时候,黛玉主动提起, 他才知道, 今日他们这条胡同里,有一家人被抄了家。
“吴家那位的确是在兵部当差的, 不过他就是个六品主事,怎么就牵扯到上层的争斗里去了?”徐茂行有些疑惑。
“谁知道呢?”林黛玉道,“可能是那贾雨村入了兵部之后, 为了彻底掌控兵部上下, 收拢的人手之一?”
她喝了一口红枣阿胶, 脑子在不住地转动, “他是库部主事, 管器械的。天下兵马这么多,每年都有报损的兵器衣甲,这中间的油水多了去了。凡是能经手的,哪一个不是捞得盆满钵满?”
想到吴太太几乎每个月都会做新衣裳,且至少有一身料子特别精贵、刺绣特别繁复的。
他们家里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日常的吃穿用度也无一不精。其中两个儿子捐了官, 一个儿子买了个监生的名额, 一直在国子监读书。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 吴家在钱财上从来不缺。
至于他们家为何一直蜗居在这巷子里, 不去真正的官员聚集区找新宅子, 那就不得而知了。
黛玉忽然心中一动, 问道:“从前我也没注意过,你可知道吴家是从何时开始富贵的吗?”
徐茂行皱眉:“我哪会注意这个?你与其问我,不如去问问胡家嫂子或赵家太太。他们都是老住户,对各家的情况变化了如指掌。”
正好因吴家之事,胡兰珍今日也被约束着没有出门,第二天再来上课时,是胡太太亲自送过来的。
“昨天实在是惊心动魄,我们一家子插上门不敢冒头,兰珍的课程也就耽误了一天。这丫头觉得是辜负了你的教导,心虚得不敢来呢。这不,只好我把她送来了。”
黛玉笑着摸了摸胡兰珍的脑门,柔声道:“你娘做的是对的。那些兵痞可没一个懂礼数的,被他们冲撞了就不好了。”
得了老师的安抚,胡兰珍才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我知道了嫂嫂,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就躲得远远的。”
“这就对了。”黛玉鼓励了一句,说,“你不是想学诗吗?趁着昨日无事,我整理了一些王摩洁的诗集。你先去西厢房背诗,我和你娘说会儿话。”
胡兰珍一听就知道,大人们是有正事要说,便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梨香一起去了。
等她走了之后,黛玉便问胡太太:“你在这里住得久,和吴家来往也多。他们家一直都是这么富足的吗?”
骤然听她提起吴家,胡太太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看了看,确定堂屋里除了他们俩再没别人,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地抱怨道:“哎哟我的二奶奶呀,你还提他们家干嘛?”
虽然都是邻居,往日里也没少坐在一起听书看戏。但吴家忽然犯了事,直接把家都给抄了,左邻右舍都讳莫如深,对“吴”字忌讳得很。
胡太太就是个普通妇人,不像黛玉一般自有丘壑,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在她朴素的价值观里,似他们家这种商人,是招惹不起官府的。吴家既然犯了事,无论是冤枉的也好,真有罪也罢,都该远远地躲开。
最好以后提都别提,权当附近从来没住过一户姓吴的人家。
对于她这种心态,黛玉十分理解。
因而,她忙道:“胡嫂子放心,只是咱们俩说句闲话。出了这个门就都忘了,日后任谁问都是不认的。”
胡太太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认真,又想到他们夫妻素日里品性不错,心里就少了几分顾忌。
最重要的是,如今她女儿已经拜了黛玉为师,两家的牵扯自然比别家更深。徐家倒霉他们家固然会受牵连,可若是徐家日后发达了,受益的也会是她的女儿。
作为生意人,胡家夫妇最懂风险和收益对等,也从未想过只拿好处不担风险。
因着知晓徐家和当官的有不少牵扯,胡太太心里猜测,黛玉要打听吴家的事,八成是背后有什么别的利益纠葛。
这种事情不该他们这种小人物过问,她也没有动问的意思。定了定心神,便对黛玉道:“吴家刚来的时候,只是九品的书吏,还得靠吴太太的嫁妆补贴家用,哪里谈得上富足?
后来也不知道是巴结上了哪位上官,一步一步做到了六品主事,还是管着器械的库部主事,是个大大的肥差。打那以后,吴太太身上的衣裳、头上的首饰,才逐渐精致贵重了起来。”
黛玉又问是具体从什么时候,胡太太回想了一番,说了个时间,她心中已是了然。
只因胡太太说的那个时候,正是贾雨村在金陵做了一任知府后,因政绩卓著,京城又有人周旋,直接调回京城,点了兵部郎中之后。
看来,这吴主事,就是贾雨村进入兵部之后拉拢的人手。
把心里的疑惑弄清楚了,黛玉只觉得浑身轻松。她好生送走了胡太太,便去书房看着胡兰珍背诗了。
她教胡兰珍学诗,和当初教香菱学诗差不多。都是先让对方多背诵些古人的好诗好句,肚子里有了存货,明白了什么诗好,什么诗不好。
等到自己做的时候,启点就比一般人高了,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比别人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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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朝堂的整肃,一直持续了三四个月。直到徐禄并许氏、周氏两位奶娘一起,把徐樗和徐桂小兄妹俩接了回来,京城的空气才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清新。
徐茂行又往安王府拜访了一回。
他明显感觉到,如今的安王更加意气风发,却不是像曾经那样飘了起来,而是沉淀过后的自信和从容。
也就是这一次,徐茂行首次见到了年仅十岁的安王世子。那是安王连续夭折了五个孩子之后,好不容易保住的头一个,还是和王妃生的嫡子,夫妻两个都宝贝得很。
世子如今的主要任务也是读书,平日里除了沾染血脉的亲戚,很少见外人。
这一次徐茂行能见到,也是机缘巧合,恰好他去拜见的时候,安王正在考察世子的功课。
听说他来了,安王对通报的人说:“叫他进来吧,也不是外人。”
于是,徐茂行就进去当了一会儿壁花,旁观了半场父亲对儿子的考校。
不得不承认,在读书这方面,安王世子比他可用功多了。不管安王问什么,世子都对答如流。
直到安王问到了超纲的地方,对方思索了片刻,才大大方方地说:“这些先生还没有讲到,儿子也不大能理解。”
安王对儿子的态度也很温和,当下便笑道:“那你就先把你自己的理解的说说,我听听看。”
等世子说完,安王先是肯定了他对的地方,又把有偏差的地方点了出来讲解了一遍。讲完之后,又让他回去之后请教先生,多听不同的见解,增加不同的感悟。
说实话,徐茂行都惊呆了。
很多现代家长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都做不到像安王这样的耐心和细心。
虽然安王也有父亲式的说教,但也并不是叫世子什么都按照他说的来,而是鼓励世子多听不同的见解,学会自己思考。
这简直是神仙父母!
世子明显和父亲很亲近,没有这个时代普遍面对父亲时的拘谨甚至是惧怕。
等问完了功课之后,安王便让世子先回去见母亲。
世子却没有立刻就告退,而是转过身来,仰着头看了徐茂行片刻。
徐茂行回过神来,笑着行礼:“小人徐茂行,见过世子。”
“徐公子免礼。”世子免了他的礼,并抬手虚扶了一下。
“多谢世子。”徐茂行起身。
世子好奇地问:“你就是父王经常提起的那位徐二郎吧?”
徐茂行道:“小人的确姓徐,也的确行二。如果王爷的门客里,没有另外一个姓徐行二的,那小人就是了。”
世子笑了起来,眼中忽闪着感兴趣的光,说:“你很有意思,比那些古板的官员们有趣多了。”
徐茂行笑道:“大概是小人尚未有官身,王爷有知道我的底细,也对我的不学无术毫不嫌弃吧。
至于那些入了朝的相公们。他们想要得到王爷更多的看重,自然就要表现得稳重,不能让王爷觉得他们轻浮不堪大用。”
世子微微思索了片刻,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也很浅显易懂。但从前就没人跟我说过这些。”
徐茂行笑道:“世子周围的人,必然也想得到世子的看重。”
“那你就不想吗?”世子忽然问道。
徐茂行正色道:“想,当然想。不过小人有几斤几两,王爷一清二楚。小人唯一的长处,就是忠心实诚了。虽然小人没什么大本事,但只要王爷有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世子回头看了安王一眼,才认真地说:“那倒也不必。有这么一个忠心的人常伴身侧,本来就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