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完了黛玉, 胡太太又对自己女儿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胡兰珍却不乐意,撅着小嘴道:“我想跟徐家嫂嫂坐在一起。”
“这孩子……”胡太太笑着摇了摇头, 满脸都是无奈又宠溺的神色。
她满脸真诚地对黛玉道:“徐家妹子, 我知道你是个爽利人,有话也就直说了。我们夫妻成婚多年, 膝下只有这点骨血, 这辈子最大的盼头,就是给她找个好夫婿。”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捏着帕子沾了沾眼角,“可怜我这姑娘,命里也没个兄弟帮衬,我们老两口也不可能陪她一辈子, 就只能从她自身下功夫。
叫她多学点东西, 最好是人人交口称赞。有这层好名声在, 将来便是我们两口子没了, 她夫家也不敢轻易慢待了她。”
这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黛玉摸了摸胡兰珍精致的双丫髻, 对胡太太道:“胡家嫂子若是不嫌我粗笨, 便让兰珍跟着我,学些调香品茶、填诗作赋的本事吧。”
她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是胡家人品都不错,二是感叹于胡太太的一片慈母之心。但最重要的, 还是胡兰珍这个小姑娘本身讨她喜欢。
胡太太大喜过望, 忙催促自己女儿,“兰珍, 还不快起来拜见老师?”
这次胡兰珍没有半点迟疑, 欢欢喜喜地起身下榻, 给黛玉行了个大礼,“学生胡兰珍,拜见老师。学生愚钝,还请老师不吝赐教。”
“好孩子,快起来吧。”黛玉亲手把她扶了起来,柔声道,“我之所以肯收下你,看重的是你的品性。日后我也不求你有什么大出息,只求你初心不改,做个像你母亲这样与人为善又不为人所欺的人。”
胡兰珍再拜道:“多谢老师教诲,弟子铭记于心。”
黛玉笑道:“好了,好了。咱俩也没差几岁,别一口一个老师的,还像从前一样喊我嫂嫂就是了。”
胡兰珍看了胡太太一眼,胡太太正拿眼睛瞪她,示意她要守规矩,别胡来。
但小姑娘眼睛咕噜噜一转,还是决定青黛玉的,当即便攀着黛玉的手臂撒娇道:“嫂嫂你看,我娘要吃了我呢。”
黛玉扭头看去,没来得及收敛神色的胡太太顿时一脸讪讪,笑骂道:“你这猴丫头,可算是找着靠山了。”
她又对黛玉道:“今日匆忙,来不及修备束脩。等到明日,我再带兰珍到府上拜访,正式拜师。”
此时的人做事都讲究仪式感,黛玉也没有推辞,只是和她约定好了几时登门,自己好把时间提前空出来。
胡家是商户,在京城和直隶都有几间香油铺子。这门生意不大,但细水长流,偶尔也有那富贵人家要往庙里捐献,一次性就买好几缸。
论钱财胡家是不缺的,但他们家没什么背景,也一直没攀上什么权贵高官。因而财不敢露白,一家人一直居住在这槐花巷里。
对于给紫鹃说媒这回事,胡老爷心里也是很重视的。
当天晚上他回来,就迫不及待的问起了胡太太。得知没说成,他十分失望。又得知自己女儿拜了黛玉为师,他立刻又欢喜了起来。
“好好好。有了这层关系,日后哪怕咱俩没了,咱们兰珍也不怕没靠山了。”
又听说明日便要正式拜师,他登时也不睡了,忙拉着胡太太起身,又把拜师礼检点了一遍。
“是不是太单薄了?我还有一对上好的羊脂玉如意,不如也添进去?”
“可千万别!”胡太太赶忙拦住了她,“徐家妹子是个雅人儿,她之所以肯收下兰珍,一是看重咱们两家的交情,二就是看中兰珍这个人。若是拜师礼太过贵重,反而把两家弄得生分了。”
她准备的都是些实用的东西,四季穿的料子、书房用的文房四宝、赏人用的金银锞子、冬日用的手炉、夏日用的竹夫人……
其中最贵重的,就是两方端州墨,是胡老太爷生前的珍藏。
胡家人总觉得,这样的好墨不该叫铜臭气沾染了,因而平日记账时从来不敢用,才一直收藏至今。
胡太太把那两方墨找出来,小心翼翼地开了匣子给胡老爷看了看,挑眉嗔道:“我就觉着,这好东西也就徐家两口子才配用,你可别舍不得。”
胡老爷“啧”了一声说:“你这是什么话?为了咱们女儿,两方好墨又算得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被小看了。
胡太太忙笑着哄道:“我也是知道你疼爱咱们女儿,这才没跟你商量,直接就把东西添进来了。”
胡老爷立刻就又高兴了起来,夫妻二人商量到半夜,才终于遏制住兴奋的心情,第二日到了约定的时间,便一起带着女儿登门了。
徐家这边对此也很郑重,黛玉昨日回去就把事情给徐茂行说了,让他中午早些下课,帮着接待胡老爷。
有了压力之后,徐茂行上午破题仿佛开窍了一般,郭先生出的两个题目,他都解得极好。
郭先生也了解他的为人,从来不会在他把既定的任务完成之后又临时加派。
见他把两个题目都完成了,而且都破得不错,郭先生笑着夸赞了一番,又板着脸勉励了一番,就让他自行温书,背着手就先走了。
他们师徒间的相处模式,在这个时代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此教学既有效率,又给双方都留了自由时间,两人都觉得挺好的。
郭先生走了之后,徐茂行并未如往常一般提前预习功课,而是迅速把书都收好,书桌上的东西也都整理干净。
确保一丝不乱之后,他才示意狗儿上前帮他解开缚带,长长伸了个懒腰。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骨头脆响,他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了。
“爽!”他从鼻子里大出一口气,指了指书桌左侧的柜子说,“那里面有裁好的纸,你自己取几张练字吧。午膳我还叫珊瑚给你送过来。”
等狗儿答应之后,他就甩袖出门,回正房去换见客的衣裳了。
黛玉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一见他来便忙叫紫鹃拿过来,上前帮他换了,又把桌上的半碟糕点拿过来叫他先垫垫肚子。
“今天中午要摆宴请客,客人不来咱们不好先吃,先吃几块糕点安抚安抚肠胃。”
徐茂行点了点头,便接过来吃了。
趁着他吃东西的空档,黛玉围着他转了一圈,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我怎么觉得这衣摆短了一寸?”
“是吗?”徐茂行低头看了看,“好像是有点短了。这衣裳是上上个月才做的吧?”
黛玉道:“是上上个月做的,谁能想到你个子窜得这么快?往后你的衣裳,可得一个月一做了。”
她又替他整了整衣袖,见袖子还能遮住手背,庆幸道:“幸好只是衣摆短了些,没人会特意盯着你的脚踝看,倒也不打紧。若是袖子短了,人家可要嘲笑咱们家捉襟见肘了。”
徐茂行道:“我如今正抽条呢,胖瘦改变不大,也不一定非得做新的,拿同色系的帮一块也是一样的。”
他毕竟不是真的十七岁少年郎,少年虚荣的年岁早过了。
再者说了,见客用的衣裳一年到头也穿不了几回,且又不用他穿着干活,每次穿完跟没穿也没什么区别。
而且做衣服的时候,除了放量之外,接口处本来也会留有余地,为的就是防备穿衣裳的人突然胖了。
所以他觉得完全不用那么麻烦。
黛玉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点头道:“那也行。在每次修改之前,先拿给你提前试试。万一不太合身了也不必改了,直接做新的就行。”
他们这边收拾妥当,胡家三口也来了。
双方见过礼之后寒暄了一阵,便去了收拾成礼堂的堂屋,叫黛玉坐在上首,紫鹃拿了垫子来放在地下,胡兰珍从容磕了三个头。
这是拜师礼,从今往后两人便正式确立师生关系,黛玉受她几个头还是受得起的。
礼成之后,胡家夫妇明显松了口气,脸上不由自主便带出了笑容。
胡老爷呵呵笑道:“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更该常来常往才是。”
徐茂行接口道:“那是自然。内子初来乍到的,多亏了胡家嫂子时常照应。再有兰珍也是个好姑娘,我就不止一次听内子夸她聪慧机敏了。”
说着,他又转头调侃黛玉,“你不是早稀罕人家姑娘吗?如今人家直接送给你做徒弟了,你们俩可好生亲香亲香吧。”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胡兰珍依偎着黛玉,笑容纯真又爽朗,信誓旦旦地说:“徐叔父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学,认真学,出去之后绝对不会给老师丢脸的。”
黛玉点了点她的鼻尖,嗔道:“不是说了吗,还叫嫂嫂就好。”
胡兰珍嘻嘻笑着,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哎呀好嫂嫂,我不是想着今日才拜师,当着爹爹和徐叔父的面正式一点嘛。省得他们说我是儿戏,觉得我往后不会好好学。”
天然一股小女儿的娇态,观者无不心旷神怡。
徐茂行笑道:“别人怎么说无所谓,你怎么做才是关键。我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觉得轻松极了。”
胡老爷闻言若有所思,片刻后深深看了徐茂行一眼,感叹道:“徐老弟当真是性情中人,一句话就叫我茅塞顿开。”
他是个做生意的,时常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很多时候为了能把生意做成,不得不收敛自己的性情,伪装自己迎合客人。
天长地久的,连他自己都不大记得自己最初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