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贱兮兮的声音和刻意拖长的腔调。
伏黑惠抬头,果然看到了一张过分熟悉的脸。白发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几乎吸引了除却千嗣真绪在外所有人的视线。
餐厅的水晶吊灯洒下朦胧柔和的光线,五条悟在流淌的光辉中走向他和真绪的位置。周围有人小声议论着他的眼睛,但更多的内容是关于他的容貌。就算是看不到那双被白色缎带覆盖的双眼,也能看出他绝对是个漂亮的男人。这身高在日本人之中有些过分卓越了,露草色的羽织被他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
五条悟轻松地跨过了用来分隔餐厅内部空间的装饰性栅栏,直接站到了他们的桌前。
伏黑惠下意识去看千嗣真绪的反应,但是她依旧沉迷在那块从他这里得到的西伯利亚蛋糕上,连头都没有抬。
尽管知道她可能根本没有听见五条悟说了什么,又或者即便真的听到了‘约会’这种词也不会在意,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的心里还是升起了某种隐秘的喜悦感,和一颗掉进奶油罐子里的草莓没什么区别,他的心被包裹在甜蜜的世界里,即使正在不断缓缓下沉。
终于还是从这种情绪里短暂地抽身,他拉开了自己身旁的座椅,重新把视线投向了五条悟。
这位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不怎么靠谱的监护人让他很难不在意,伏黑惠出言询问:“您怎么在这里?是有什么公务吗?”
从西伯利亚蛋糕上移开视线,白缎覆盖下幽蓝色的眼睛终于肯分一部分注意力给自己主人的养子。
公务?
怎么可能是因为那种东西呢。
他可是在夜蛾那里成功偷看到真绪酱的个人资料之后,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呢。
五条悟唇角上扬,朝着伏黑惠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当然是因为思念我们家惠惠啦。”
明明嘴上说着如此亲密的话,但行动上却直接无视了惠旁边已经替他整理好的座位。他抬脚绕到了千嗣真绪的斜后方拉开了她身旁的椅子,等到坐下之后,他才像刚刚发现金发少女的存在一样发出一声惊呼:“哎呀,跟我们家惠惠约会的居然是品位超级差的真绪同学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千嗣真绪终于抬起头。口腔里还有最后一口蛋糕,她咀嚼食物的时候向来不会说话,但盯着五条悟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看两秒还是可以的。
不只是她,伏黑惠也在看五条悟。
尽管今天已经发生了很多令他难以置信的事,比如说乙骨前辈和真绪可能是反目成仇的幼驯染,再比如说野蔷薇说东京咒术高专闹鬼,但他还是为‘家主大人好像认识真绪’这个事实而感到疑惑。
他们不该见过面的。
在伏黑惠的大脑高速运转的时候,千嗣真绪终于认出了五条悟的身份。
少女的脸上出现了他熟悉的类似于怜悯的表情,她咽下了口中的食物,然后舔了舔自己覆盖着蜂蜜和蛋糕屑的唇。不过她并没有如同他所预期的那样和他交谈,而是转头看向了伏黑惠。仿佛是什么非常有趣的事,红唇张合,她的语气很惊喜:“惠惠你居然认识这个抢了我酸梅汁的叔叔诶!”
但显然,伏黑惠并不觉得惊喜。
他眉头微皱,转头看向还保持着微笑的五条悟:“家主,你抢了真绪的酸梅汁?”
五条悟的坐姿并不好,尽管椅子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上半身却靠得离千嗣真绪很近。手臂几乎和对方的手臂贴在一起,他的脸完全侧向真绪。
听到伏黑惠的话后,他非常自然地摇头,表达了否定:“没有哦。”
怎么能算是抢了真绪同学的酸梅汁呢?
他分明是帮她解决掉了一罐超级难喝的饮料,是对后辈的贴心之举呢。
不过他的否认很快遭到了反驳。
“有的。”千嗣真绪把叉子放在空掉的盘子旁边,从五条悟的面前拿走了她刚刚放到桌面空位上的菜单。翻了两页之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印着酸奶油炖鸡插图的那一页。
她把菜单重新推到了五条悟的面前。明明是想拉一下这个叔叔的衣袖的,但是指尖却莫名其妙地摸不到那片衣料。不过这不重要,她直接侧过身冲着他的脸举起了菜单:“作为补偿,叔叔你请我吃这个吧?”
这道菜看起来很好吃呢,还有刚才翻过去的红酒牛前胸也好好吃啊。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只吃蛋糕的话感觉好可惜啊。
如果这个叔叔掏钱的话,就可以替惠惠省钱了。结账的时候只要把那两块西伯利亚蛋糕也推到这个叔叔头上就好了。
喝了她的酸梅汁呢,不可以就这么算了。
五条悟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装模作样地伸手摸索了两下:“啊,真绪酱在说什么呀,我看不到哦。”
在伏黑惠想要开口弄清楚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千嗣真绪把菜单放了下来。
五条悟现在对面前的这孩子充满了兴致,他甚至有想要摘下眼罩好好看看她的冲动。有趣的术式,有趣的性格,有趣的——人生经历。
刚入学就一级了啊,虽然跟他和杰比起来还是差远了,不过确实在同龄人里很有天赋。只是不知道,这种天赋是不是和她过去疑似从事过的工作有关呢。
六眼紧锁着面前这张精致的小脸,精准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迷惑和厌烦。但转瞬之间,这些情绪就烟消云散。她眼神里的怜悯分毫未减,甚至还多了点类似歉疚的情绪,不过依旧没有放弃让他付钱。
多次舔舐后的唇瓣异常红润,她垂眸时眼睫轻颤,如同蝴蝶的双翅在翕动。菜单被推到了他的面前,她表现得非常认真:“菜单上有盲文的哦。”
一番拉扯之后,千嗣真绪终于还是如愿吃到了那两道菜,但承诺会买单的人是伏黑惠。
上菜之后,她端着自己的盘子坐到了伏黑惠的旁边。虽然在这个叔叔的正对面,但好歹保持了距离,让她有了一些安全感。
是的,这个自称是惠惠家长的奇怪白头发五条叔叔给她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就算用那条白色的带子遮着,她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长时间地落在她的身上,充满了探究欲望、像在看什么新奇玩具的视线。
有点讨厌。
她拖动自己的椅子,朝着身侧的人靠近。直到她的制服裙摆和伏黑惠的长裤紧贴,她才停止了自己的动作。
这看起来像是一种不安的表现,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庞,让人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瘦弱的身形靠近经常锻炼的男高只会显得更加娇小,她几乎是依偎在伏黑惠的身旁。
大腿上的触感非常真实,家主来之前那种炙热的感觉重新占据了伏黑惠的身体。真绪的手摁在他膝盖上方的位置,指节弯曲时手指的尖端蹭过衣料让他整个人都感到发颤。
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对他来说也有一些陌生。餐厅里所有嘈杂的声音和周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他的大脑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大腿上。
每一点细微的触动都被无限放大,那片隔着裤管与真绪掌心紧贴的肌肤开始感到酥麻。他忍不住想要喘息,但只能长长地出一口气。
会有人看到吗?
六眼会捕捉到吗?
关于真绪正在触摸他。
身处公共场合使得这个动作变得更加亲密,可能被窥视的预设让伏黑惠更加紧张。身体有一些细微的变化,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伏黑惠浑身紧绷。只要摁在他腿上的这只细嫩的手再稍稍往上移动一点,就会触碰到那里。
会觉得他是变态的吧,一定会认为他是那种很恶心的猥琐男。
但,连什么是恋爱都不明白的真绪,真的会懂这些吗?
她会知道他现在的感受吗?
伏黑惠微微地侧过一点头,想要看清楚千嗣真绪的脸。她依然在吃东西,面前的碟子里堆满了食物。
因为金发的遮挡,他没有看到她每吃一口盘子里的食物,就会偷偷地看一眼坐在她对面的五条悟。
他试探着把自己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然后一点点地将她的手完全包裹进了自己的掌心。在他即将要成功的时候,她突然翻转手腕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叉子划过瓷质餐盘,发出刺耳的声音。抓着他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几乎遏止了血液的流通。
伏黑惠注意到,在真绪攥紧他手掌的那一瞬间,家主大人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
所以,真绪在害怕家主大人吗?
两者之间的互动全部都落进了六眼之中。五条悟叫来侍应生,给这一餐结了账。在两道不同视线的注视下,他欣然离场。
折扇再次被展开,空气小范围地在他摇晃扇子时流动。转身下楼时,他最后回头看了千嗣真绪一眼。
已经看出来他能够看到东西了但好像并不关心的样子,知道他是五条家家主之后居然小声地询问伏黑惠五条家是什么。
除了在他说自己是惠惠的父亲时表现出一点不解之外,其他时候还真是呆呆的。
不过,真绪酱和他们家惠惠的关系看起来真的很好,说实话好到有点超过他的预期了。
那一系列向惠惠靠近的动作看似是在寻求庇护,但其实正好相反。
看起来纯然无害的少女扮演着一个保护者的角色。
她一直注意着他的动向,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明明已经吃饱了却还假装自己仍旧很饿,用吃东西来给她的侦查做遮挡。把自己的手搭在身旁情窦初开的少年腿上也是为了如果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她能第一时间把他护到身后。
真是可爱的孩子,有着超出常人的敏锐。
他很开心自家的孩子能够被如此贴心又周全地对待,尤其是在这孩子明显暗恋对方的情况下。
不过,只是入学的时候刚刚认识的同期而已,两个人就已经建立了这样深厚的友谊吗?
真绪酱,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这位有趣的孩子几乎是在五条悟离开之后就立刻甩开了伏黑惠的手。
她放下叉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胃部被食物填满,甚至溢出。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已经堆积到食管的鸡肉想要通过她的喉咙逃走。
新买的手机不停地在口袋里震动,加剧了她这种不适的感觉。千嗣真绪掏出已经响了三次的手机,接通了电话。
伏黑惠无意间瞥到了来电号码的备注,是真绪的监督辅助。甚至都没有一个告别,她皱着眉匆匆离去。
整张餐桌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大腿上的触感恍若犹存。鬼使神差地,他坐到了真绪坐过的那个位置。
叉着食物的叉子送进口中的那一刻,伏黑惠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随着他松手的动作,叉子砸过餐盘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然后从餐桌上滚落到了他的脚旁。
四周所有的人都被这声响吸引着朝他看来,他有些慌乱地蹲下身想要捡起掉落的叉子,但起身时额头撞到了桌角。
他捂着自己的头蹲在原地,忽然无端地想笑。
等到两个当事人全部离场之后,伏黑惠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真绪到底为什么突然摸他的腿。
是不是,有没有可能,会不会,假如说,真绪其实也稍微有一点在乎他呢?
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伏黑惠的思绪,他的手机响了。
如果坐上监督辅助的车时,他回头看一眼,就能看到比他早离开的真绪并没有如他料想的那样去出任务,而是正走进附近的一家高级俱乐部,也就是所谓的,牛郎店。
实际上真绪的监督辅助打电话过来只是为了告诉她她今天可以好好休息,因为夏油老师已经帮她把任务做完了。
挂掉电话之后,千嗣真绪站在餐厅的门口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一接到监督辅助的电话,她的腿就会不自觉地往外走?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背影。
男人的肩背非常宽阔,黑色的紧身上衣把他身上的肌肉线条完美地勾勒了出来。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看不到,他的身上正缠着一只超级丑的虫形咒灵。大概有段时间没有打理头发了,黑色的短发显然有些过长。这样一个浑身都散发着野性气息的男人,就算只看他的背影也能猜到大概是那种硬汉类型的长相。
但千嗣真绪认识他,所以根本不用猜。她一直记得,记得他的脸,记得他的某些习惯,还记得他们每一次见面,快要死掉的不是她就是他。
在他踏上那家高级俱乐部门口的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千嗣真绪抬脚跟了上去。
然后,顶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过分稚嫩可爱的真绪同学被保安拦在了门外。
保安大叔有个和真绪年纪相仿的女儿,未成年试图进入这种声色场所引起了他的严重担忧。留着络腮胡的大叔决定先教育一下这个还穿着校服的孩子,然后再放走她。
掐灭香烟之后,大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善:“你才多大年纪,怎么能来这种地方?你家里人知道吗?”
千嗣真绪掰了掰手指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的年纪。虽然爸爸告诉过她,但是她经常忘记。时间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某段日子里,她一直觉得度日如年。所以她自动忽略了这个问题,选择了后面的进行回答。
这双蔚蓝色的眼睛太具有欺骗性,她眨了眨眼,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低落:“我家里的人刚刚走进去了。”
刚刚,家里人,进去了?
保安大叔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无数种可能出现在他的大脑里,真绪脸上的那点失落在他的眼里无限放大。
他已经脑补出了一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故事,但他并不知道,他的性命有点堪忧。
其实真绪低落的原因非常简单,如果没有去这个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上学的话,她就可以直接杀掉面前这个拦着她的男人了。
好烦啊,真的好烦。
在千嗣真绪的烦躁感即将要达到顶峰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却忽然装作没有看见她的样子走到了一旁接电话。
真绪不懂,但真绪看到他的手机屏幕都还黑着。没有再管这个好像在偷偷抹泪的奇怪大叔,她走进了这家俱乐部。
穿过幽暗的楼梯和狭窄的走廊,千嗣真绪看到了好几只趴在天花板和角落里的低级咒灵。
但和门口的保安大叔说话实在是浪费了她的时间,她找不到那个人去哪里了。
总不能一个包厢一个包厢地挨着寻找吧。
千嗣真绪仰头看了看黏在天花板上冲着她流涎水的咒灵,开始思考如果她制造出点动静来,学校会不会开除她。
应该不会死很多人吧?
千嗣真绪没得到验证的机会。
身后的包厢门突然被打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双手捂着她的嘴将她拖进了黑暗的房间之内。
后脑的触感非常柔软,因为双脚离地,所以为了保持呼吸顺畅她努力地扒着对方的手臂。抓住她的人臂膀非常有力,掌心下的肌肉格外饱胀,隐约能摸到有青筋在跳动。
房门在眼前关闭,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彻底吞噬。
漆黑的房间里只剩两个人的呼吸,这个房间的遮光工作做得非常好,即便是咒术师也什么都看不到。随着身体处在黑暗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千嗣真绪的心脏开始狂跳。
在她崩溃之前,她被放到了沙发上。
抓她进来的人摁亮了自己的手机。
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他看清了千嗣真绪现在的样子。
身为一级咒术师,却跪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浑身不停发颤。眼眶里不断有泪水溢出,因为极度的恐惧,她的瞳孔微微涣散,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蓝紫色。整张脸都没有血色,金色随着抖动的肩膀而不断从她的肩头滑落。
透过手机散发出的白光,少女的脸像是某种特殊的诅咒娃娃。虽然漂亮,但却破碎又诡异。
“啊,你这小鬼还是这副样子啊。”
有‘咔嗒’声响起,一簇幽蓝的火苗高高蹿起,借着这点微弱的光,男人点燃了手中的香烟。
打火机的火苗很快被金属的盖子盖灭,一点红光在他的唇边闪烁,照亮了他嘴角那一道旧疤。
缓过劲来之后,千嗣真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