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后,客栈就解除了封锁。
众人对真凶的身份纷纷感到意外,但各人都忙着赶路,也无人再客栈再多停留关注此事。
衙役们用绳子抵着小二的舌头,防止他咬舌自尽,离开前一边冲无怒道谢,一边偷偷看了旁边无聊摆弄袖子的萧应寒一眼。
“大师此番帮助我们破案,我等感激不尽。如果您有需要帮忙的请尽管提,我们兄弟几个,虽然无太大的本事,在衙门还是有几分薄面。”
无怒知道他们的心意,是担心自己被难缠人的缠上了,但是萧应寒这个麻烦,绝不是几个小衙役能招惹的,只能谢过他们的好意。
“一切磨炼皆是佛的考验,坦然接受便是。”
衙役们佩服他的心态,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萧应寒这才开口说话。
“闲人都走了。现下该怎么办呢?小和尚,现要跟踪的暗探死了,杀手也被抓走。你是要在原地等衙役们查出一些有的没的线索来,还是要跟我走?”萧应寒卷起袖子,揉着手腕看过来。
昨天被凤亓梧打红的那一片皮肤早就恢复了,也没有伤到经脉,他就是故意在凤亓梧面前做出“受伤”的表现,像是被主人不小心踩过一脚的猫儿,每次都故意一瘸一拐的走路,好博取怜悯。
凤亓梧对他可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不过萧应寒提到的事也的确是事实。凤亓梧跟着暗探出城,一是想借此打探与西羌联络的人的底细,这件事本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可奈何现在值得信赖且可用的人实在是不多;二是都城内人人小心敬慎,轻易不会露出马脚,他想借替身在都城掩人耳目之际,去外面追查更多线索。可现在,暗探死了,线索都断了。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西羌二王子的军师,正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
凤亓梧和萧应寒不是没有合作过,但是和他联手过的人最后都被他背叛,萧应寒实在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合作对象。
好在线索虽然暂时断了,但并非没有头绪。
暗探死了,但是又牵引出了杀手,以及杀手背后的人。到底是谁着急动手?暗探被杀后,派出暗探的那一波势力可能还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但是派出杀手的人迟迟没有等到杀手复命,会不会想要过来一探究竟?
想明白这几个问题后,凤亓梧自然重新有了思路。
他选择在城外客栈守候。
果不其然,第二日,便有新面孔出现在了客栈。
那是两个身着深蓝色家仆服饰的男人,遮遮掩掩地出现在客栈,和刚换了新的店小二的客栈老板打听了两句,便又鬼鬼祟祟地走了。他们自然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跟上。
凤亓梧和萧应然悄然跟在两人身后又回了都城,直到看见两人进了裕王府的大门才停下追踪。
竟然是裕王府!?
难道说杀手是裕王府派来的?裕王又是哪里得知暗探的情报?他和西羌有关联?凤亓梧还安排裕王世子帮他查明京中流言动向,岂不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面对萧应寒看好戏的眼神,凤亓梧不予回应。他只是继续静静等着,到傍晚,其中一个蓝衣家仆才跟着清运沤水的驴车一起出了王府,然后,悄悄进了另外一位朝中大臣的府邸。直到半个时辰后,这名家仆才从侧门离开,又返回了裕王府。
这家仆回来时,遇到看守裕王府的家兵,还被调笑了两句。
“老李,又出去找你的小情人了?”
老李面露窘迫,打着哈哈应付过去。看这模样,实在是不像是奉裕王之命出去联络。看来,后面那一家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这次,面露惊讶神色的便成了萧应寒。
“有时候亲眼所见的也未必就是真实。”凤亓梧意有所指地道,“为了不被眼前迷瘴所迷惑,萧施主还应勤加修炼才是。”
萧应寒哑口无言,只能认输。
“所以,这个去暗杀给西羌人通风报信的骑士的幕后人,到底是谁,是什么立场,你心中也有数了?”
“派出杀手的人,既不希望我拒绝议西羌和引起战争,但也不希望与西羌勾结的通敌派占据上风。所以,他才一面切断都城送去西羌的消息,一面又在朝上上奏支持议和。”凤亓梧似乎早有所料,“果然是他。”
正是前太后的同宗表弟,大齐右相。
刚刚蓝衣家仆是从右相府邸离开的。而这位右相,前脚被凤亓梧安排了任务去查兵部尚书,然而没等他查明兵部尚书的底细,兵部尚书连同他一家老小都惨遭横死。
这若说是意外,未免也太巧合了。
右相的立场也不难琢磨。
右相原本是前太后一系,考虑到太后与摄政王之前的暧昧关系,两党关系可谓是复杂。在凤亓梧领军进入都城当日,他审时度势,立刻出卖了前太后躲藏的密道。而他的出卖,直接导致了太后与摄政王的倒台,此人可谓是前摄政王党羽的眼中丁肉中刺。如果前摄政王党羽重新掌权,他必定活不了多久。而如果是凤亓梧完全掌权的大齐,右相也不再有利用价值。
所以,他需要保持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他既需要努力修复与前摄政王党羽的关系,但又不能让那一批人立马死灰复燃;他也需要凤亓梧给与的权力与身份,才等在前摄政王的残党面前展现出足够的筹码与影响力。
凤亓梧故意在他投诚之后冷淡他,也是想加重他左右摇摆的心态,想必他现在已经恢复了与前摄政王党羽的联系,所以他才能得知暗探出城的时间,更才能提前一步布置杀局,将暗探杀死在都城实力内。
这个聪明人可谓是两边下注,或许他信奉的是纵横之道,只会阶段性地选择自己的合作对象,所以可以利用并抛弃每一个有价值的人。但是聪明人也绝对想不到的是,他自己也只是被钓者放入鱼塘的一个诱饵,下饵的人证等着他把更多的鱼引诱出来好一网打尽。即便在此之前,需要花费大量的鱼饵。
凤亓梧就是这个钓者。而右相,则是他费尽心思选择并制造出来的诱饵,他当然可以换其他策略,可以慢慢收拢朝中势力,慢慢清除残党。
可是天下等不得,百姓也等不得,这个混乱的局势必须尽快结束才好。
凤亓梧正在思考右相之后的一系列布局,思考鱼塘内的鱼到底上钩了几只,却见到一张大脸突然凑到自己面前。
萧应寒与他近乎鼻尖对鼻尖,在凤亓梧猛然退后一步后。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大幅度扭过头看着凤亓梧,那模样真的是有十分诡异。
“你说,如果你们方丈现在看到你满脑子阴谋诡计,尽想着怎么算计别人,还会认得出这是他亲手抚养,美名远扬,澄心澈境的年轻一辈高僧吗?”
凤亓梧低下眼睛,看着月色爬上屋檐留在石面上的道道阴影。
洁白如月光也会在夜色里留下黑暗,何况,他只是一个本来就名不符实的“所谓高僧”。
他从来都没有过心澄镜明。幼时,他怨怼父母将他抛弃,让他成为无人在意的孤儿;年少时,他义愤于自己被所有人隐瞒的身世,怀疑对施加善意的人都是抱有目的接近他;后来,他愤怒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杀人者的无所忌惮,和百姓的无力反抗。
他的一生都充满怒火,对他人的,对自己的。师父为他赐法号为“无怒”,是希望减少他冲动好怒的一面,他却从没有做到。
他无法脱身于世外冷静地看待这个俗世,看待所有人都走向注定好的命途与磨难,去接受他们来这世上一遭就该接受的磨炼。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如果施加这些磨炼的是命运,那么命运,未免也太无情。这样的命运,为何不能反抗?
索性在他走火入魔前,他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入世。从此,他不必再挣扎于内心与信仰之间,不必当一个出世的高僧,他就去做一个入世的帝王,挽救他能挽救的一切。
——也背负他所该背负的一切罪孽。
想明白这些,凤亓梧就不再受萧应寒的话语影响。
反倒是萧应寒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因为凤亓梧那平静的眼神。他突然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去逗弄凤亓梧?没等他斟酌好怎么开口,凤亓梧起身走了。
而他跟着人家一路都没能再得一个眼神,最后也只能像是被主人一脚踹开的野狗,讪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