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街附近, 寻找邵清的隋郁等人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银狐、黑孔雀和萨摩耶四处奔走,但没接触到任何与邵清类似的人。无论是隔壁街还是隔壁街的隔壁,他们几乎都跑遍了。
但确实找得不认真, 不时搭把手帮忙救人, 搬开坍塌的房梁、楼板各种家具, 清理出幸存者逃生的通道。天越来越暗, 随着大火逐渐熄灭, 彻底断电的王都区被黑暗包围。废墟之中的伤者生还可能性越来越小, 他们即便再怎么担心邵清,也无法拒绝求助。
秦小灯和向榕的手、脸都又脏又黑,隋郁用衣袖擦干净向榕的脸,叮嘱:“你俩靠近我, 不要离我太远,趁火打劫的人很多。”
黑暗的角落里有蠢蠢欲动的身影。
他们刚刚已经看到不少打砸商铺的流浪者, 还有人从死人身上剥衣服和鞋子, 甚至掰开口腔看牙齿是否值得敲下来的。“牙齿”在王都区是硬通货, 半丧尸人是假牙的大客户,为了能够正常吃饭,他们总是愿意掏最多的钱。这场灾难死伤太多, 发死人财的大有人在。
但两个女孩都不胆怯, 向榕声音大,秦小灯行动镇定,都不是会被这些事情吓退的人。只是因夜幕降临, 秦小灯的黑孔雀即便升空也难以被看到, 向榕提醒:“把你的孔雀收起来吧。”
隋郁也说:“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离开家乡的吗?”
黑孔雀消失了。秦小灯脸上露出疲态, 转身坐在废墟上。萨摩耶也不再跑动, 周围的其他活动着的精神体也都流露力竭的虚弱, 活动能力明显下降。唯有银狐,仍在四处奔跑、寻觅,依旧精神百倍。
向榕问隋郁:“你的精神体不会累吗?”
这句话问的实际是:你不累吗?释放精神体是一种无意或有意的行动,但驱使精神体活动,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力。所有人的精神体都累了,银狐却与之前毫无不同。
它甚至跑得更快,冲得更猛了。
“我跟你们接受的课程不一样。”隋郁说,“我生来就是为了成为一种武器。”
向榕:“……好中二。”
他们正走在路上,继续寻找邵清的下落。隋郁笑了一下:“你听不懂,你很幸福。”
话音刚落,他忽然抬手护住了两个女孩。
一种奇怪的啃噬声从拐角的手机专卖店里传出。尖牙刮肉、口腔咀嚼的声音令人反胃,在静夜中异常响亮。向榕和秦小灯同时一顿,银狐已经越过狼藉的路面,钻进了店里。
啃噬声没有停止,甚至在银狐进入店子之后,也没有丝毫的停顿。
“里面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看不到精神体”隋郁矮身往前,小心地推开玻璃门。
背对他的是一个正埋头在尸体上大吃特吃的金发青年,铺子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隋郁瞬间判断出,对方是血族。他起初诧异:血族吃人?随即意识到,眼前的血族吃的并非寻常人,而是一位被掉落的天花板砸得面目全非的狼人。狼耳和布满粗硬毛发的手臂从砖瓦的碎片下露出来。
银狐穿过血族的身体。冰冷的感受让他停顿片刻,缓缓转过头。
就在他转头的瞬间,隋郁看见黑暗的角落中有一抹镜片反光。银狐刚踏入那处黑暗角落,立刻被里头那人用手按住。
是邵清。
血族起身,掏出手帕擦干净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你是隋司的弟弟。”他说,“我们在54号站台见过面。我是哈雷尔那边的人。”
利落的介绍。双方身份坦白,这是“少管闲事”的暗示。
隋郁自然是认不出他的,目光只是不受控制地落到被血族吃得七零八落的尸体上。血族也不阻拦:“不用太吃惊,常有的事。狼人折磨我们的办法更多,更恶劣。”
隋郁:“血族原来也会吃人?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那人笑了,露出被血液染红的牙齿:“我和他们不一样。在成为血族之前我就喜欢吃人。以前吃女人吃小孩,十几岁的男人我也吃,味道还行。特殊人类也吃,口感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狼人吃得少,肉质差,我不喜欢。不过变成血族后,吃狼人更像是一种……”
他停口了,察觉唯一的听众对他的特殊癖好不感兴趣。
他仔细地用手帕擦干净手指:“你要责备我吗?还是打算跟特管委报告我的违规行为?我看不到你的精神体,但你的精神体也无法伤害我。跟寿命两百岁的血族战斗,不是好的选择。”他顿了顿,“还是说,你想要里面那个人?”
隋郁结识的血族大都礼貌得体,文质彬彬。他知道血族长老们在挑选弟子上十分严格,并非所有人都能被他们转化为血族,他们总是更青睐出身非凡、气质优雅的猎物。眼前的青年容貌出众,连唇边的血迹也不能减损他的美貌,反倒让美变成一种阴郁、危险的吸引力。
然而一切美丽的、卓然的容貌,落在隋郁眼中,都是各有狰狞的怪脸。他点头回答:“对。那个人是我的同伴。”
血族耸肩。他是从火场附近把邵清抓到这里来的,原本只想好好饱餐一顿难得的活人血液。邵清戴着眼镜,模样斯文,他喜欢这样的猎物。只是没料到这个破烂的铺子里居然有一位横死的狼人。机不可失,他当即丢下邵清,开始难得的食肉时光。
血族讲得悠然,隋郁心头一阵接一阵的反胃。“我没兴趣听你的故事和喜好。”隋郁说,“我要带走那个人。”
血族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邵清。”隋郁说,“我和秦小灯找你半天了。”
邵清从角落站起,抱着隋郁的银狐。他踉跄着往前走,隋郁听到他急促的心跳与呼吸。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吸血鬼在自己面前啃噬尸体,都不可能保持平常心。隋郁理解他的恐惧,朝他伸出手。
经过血族身边时,血族对邵清咧嘴一笑,露出尖长的獠牙和舌头。人类的血和肉,还粘在尖利的牙齿上。
邵清没有回避这赤裸裸的挑衅,他直勾勾地看着血族,直到隋郁把他带走。
“我记住那个吸血鬼的样子了。”邵清说,“你应该向特管委报告这件事。如果你不去做,我来……”
“你没发现他和我一样,身上都是干净的吗?”隋郁说,“我们都是事情发生之后才来到王都区的。他敢在王都区抓人甚至吃人,不可能是偶然。上次同光教教堂狩猎之后,血族已经被严格控制起来,血族的狩猎和活体吸血都被严令禁止。如果没有哈雷尔这种长老的许可,血族绝不敢……”
他忽然想到这些事情跟邵清没什么可说的。邵清对那一场“狩猎”的真相和之后的连锁反应一无所知。身边如果是向云来。他们或许还能多聊几句。
于是隋郁闭嘴了。
黑孔雀从半空降落,猛地扑向邵清,秦小灯跑过来紧紧抱着他。邵清缓慢地说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直镇定的秦小灯捧着他的脸呜咽了。
隋郁不想耽搁更多的时间,他对向榕说:“人已经找到了,你们往回走,去八里街,那边人多,不要乱跑。我去黑兵营地找你哥哥。”
向榕:“我跟你一起去。”
隋郁:“别任性,路上危险。”
向榕:“我是女哨兵,我的能力不比普通的向导差,而且我熟悉王都区的……”
隋郁吼道:“你还是个孩子!”他顿了顿,看着向榕,“现在我是你哥哥,你要听我的。”
向榕:“怪不得你今晚对我这么好,你把自己当作我哥啊?想得美,我连向云来的话都不听,我还听你的?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隋郁:“……”
跟不懂事的小孩沟通实在太难了,在这里多说一句话他都觉得浪费时间。“自便,我不必管你。”他直接扭头往黑兵营地的方向去。
还没走出两步,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撞在他身上。隋郁抓住那人肩膀,发现是个瘦伶伶的男孩,个头还不到他胸口。
那男孩一把推开隋郁,左右一看,朝向榕跑去。隋郁拉着他胳膊制止他,他大喊:“向榕!房子塌了!”
声音一出,隋郁立刻想起这男孩是谁。王都区里没有学上的小孩总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白天在街角盯着落单的人打劫,或是从行动不便的流浪者手中抢吃的,晚上则专干小偷小摸的活儿。他们全都瘦得厉害,吸烟喝酒,有的甚至染上了迷幻剂和毒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他们总是佝偻着腰,体型特征很明显。
隋郁掰开他的嘴巴,发现他牙齿几乎都没了。隋郁甚至还记得自己曾在血族狩猎那天,匆匆赶路中见到他把牙齿卖给牙医的事情:“你……”
“他是我的朋友。”向榕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房子塌了?”
“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只有我跑了出来。”少年边说边哭,“怎么办,怎么办……”
向榕对秦小灯一通比划,秦小灯和邵清连忙跟着那男孩往出事的地方跑,向榕则拉着隋郁。隋郁站定不动:“我要去找……”
向榕:“我哥如果知道你见死不救,一定会讨厌你的。”
隋郁:“……这种话对我没有杀伤力。”
但他还是跟上了向榕。
王都区常有空置的房子,孤儿们三五个凑在一起,在没人管理的无主房屋里打造适合他们生存的小世界。眼前半塌的楼房正是如此。这一带没有出现地陷,然而八里街的液化气爆炸波及到这里,房子原本只有两层,后来又加盖了两层。倒塌的正是新加高的两层楼,不牢固的木条、砖瓦从高处泄下,把门窗全都堵死了。透过狭窄的缝隙,看到里头一片漆黑,几个人挤在狭窄的空间里,七嘴八舌求救:楼梯掉落压倒了两个人,他们正在尝试救援。
邵清和向榕与他们沟通,秦小灯再次释放自己的黑孔雀。孔雀身上皮毛甚至都没有之前那么亮丽了,但仍旧穿过砖瓦,进入室内,和萨摩耶一同安抚哭叫的伤者。
隋郁叹了一声,上手帮忙。
把八个人从里头救出来,隋郁也已经筋疲力尽。所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远处未扑灭的火不断送来烟尘一样的灰烬,落在他们的脸上。
“王都区完了。”有个男孩说,“本来就糟烂,现在更烂了。”
他们七嘴八舌聊起来。隋郁慢吞吞起身,身边的向榕忽然小声说:“其实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这样。”
隋郁没好气地反问:“哪样?”
向榕:“这么忠于我大哥。我说你像狗,是开玩笑,你不要生气。”
隋郁:“当狗也可以。”他一弹手指,银狐活泼泼地跳出来,在向榕面前学习萨摩耶的样子歪头,甩尾巴,“我学过的。”
“……”向榕忍不住笑出声。
“你不信我,是因为,我曾经在你身上试探过向云来父母的事情吗?”隋郁问。
向榕点头:“有这个原因。还有……因为任东阳的缘故,我其实并不喜欢我哥随便跟人好在一起。你当朋友很好,但做我哥的对象,我总觉得你会害他。”
隋郁:“我不会。”
向榕:“你太复杂了。我哥看起来精明,脑子其实很简单,他应付不了你的。”
隋郁:“你怎么知道?”
向榕:“任东阳就是先例。”
隋郁郑重道:“我不是任东阳,请你记住。”他拍拍身上灰尘起身,“我走了。你在这里陪他们,顺便也看看八里街的情况。我跟你哥会合之后,第一时间来找你。”
仰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向榕说:“你确实不是任东阳。如果任东阳在这里,他一定会带上我。不管我哥现在是什么状态,只要我在任东阳手里,任东阳就能拿捏……”
她忽然停口。黑色的天空仍映染火光,群星在晴朗的天空里闪烁。向榕的神情渐渐变得古怪、惊愕,最后抓住隋郁的手叫出声:“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顺著她的目光抬头。
一个体型大得不可思议的水母,泛着银色光芒,正缓慢从王都区上空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