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川进酒吧时像客人, 走到吧台前又像主人:胡令溪还没招呼他,他自己先去接了杯冰水。
无数疑问在胡令溪脑子里打转,他先说了最重要的一件:“去换件衣服。”
两个人都有备用的衣服放在店里, 柳川在更衣室里踟蹰, 最后还是走进浴室,迅速洗了个澡。头发终于变得清爽,他在湿漉漉的镜中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自从那天离开胡令溪的家,他一直难以入眠,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照片上方虞的头骨和大脑。就算勉强入梦,梦见的也是自己在垃圾堆里不停翻找, 最后抱起软绵绵的方虞的场景。
浴室里有胡令溪常用的护肤品。他总是撺掇柳川用, 有时候直接上手给柳川按摩脸部,但柳川不喜欢这些东西, 很抗拒。但他选开了爽肤水和瓶盖,挖出一手指面霜,回忆胡令溪的步骤, 往自己脸上抹。
然而护肤品不是化妆品, 它们无法让他改头换面。镜中仍旧是一张不会让人有任何欲望的,憔悴的脸。
胡令溪喜欢他什么呢?柳川有时候会思考这个怪问题。大概是因为他年轻, 很青涩, 喜欢不强烈的痛楚,对快感没有防御力,总之所有的一切都在胡令溪的好感带里。一加一加一……渐渐分数就上来了。
胡令溪主动靠近他, 主动追他, 主动教他各种事情, 引导他从一个不善于说话沟通的木讷孩子, 变作能跟酒吧里客人谈天说地的合格酒保。在许多事情上,胡令溪都是他的老师。而他跟胡令溪之间,胡令溪总是主动的那个。
这次换作自己去主动靠近胡令溪……能成功吗?柳川看着镜中的自己,丝毫没有信心。
走回酒吧的营业空间,门已经落锁,灯还亮着。胡令溪在桌边等他,热腾腾的食物香气一下勾起柳川腹中馋虫。他睡不好觉,自然也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狼吞虎咽的间隙,他抬头看胡令溪。胡令溪也正盯着他,目光很平静,没有责怪也没有焦虑。
他和胡令溪心智的差距太大了。在胡令溪的目光里,柳川垂下脑袋,忽然抓过胡令溪手边的莫吉托。
莫吉托是胡令溪教他调制的第一款酒,也是柳川最有信心,且最喜欢的。
为了鼓足勇气,他仰头一口气灌下那杯酒,喉咙和胃部渐渐灼烧。这不是莫吉托,是胡令溪随手用店里现有的东西给自己调的酒。它并不适合酒量一般的柳川。
柳川眼角和面颊渐渐沁出酡红,看看空酒杯,又看看胡令溪。胡令溪来不及阻止他的冲动行为,叹气:“别发酒疯啊。”
柳川:“我发过酒疯吗?”
胡令溪挑眉:“你说呢。”
无论调酒失败或成功,柳川都不舍得倒掉自己的实验品,即便胡令溪劝他别喝,他也会偷偷倒进嘴里。他在酒吧醉过,在胡令溪家里醉过。醉得不省人事,照顾他的总是胡令溪。胡令溪不会趁人之危,柳川问他为什么,胡令溪说,跟喝醉的人做,对方最后可能会吐得一床都是。柳川恍然大悟,三秒钟之后很不是滋味地问:你跟喝醉的人做过?
这些回忆涌进开始昏沉的柳川的头脑里。他原来吃过胡令溪的醋,什么时候呢?他们还聊了什么?想不起来了,恋爱的快乐如今变成一种恍如隔世的生疏。柳川托着沉重的脑袋看对面的胡令溪。胡令溪正观察他的醉意,顺手扯过两张纸巾,擦掉他嘴角的面酱。
柳川去牵胡令溪的手,手指与他交叉、纠缠。胡令溪眼睛微微睁大,但没抽离,静静任由柳川动作。柳川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
胡令溪沉默地轻抚他的脸庞,手指在柳川的眼角、面颊和耳垂流连,还轻轻拍了拍柳川的脸,像饱含委屈的责怪。
“你怎么了?”胡令溪问。
情绪和醉意一样充满了柳川的头脑。他把脸埋在胡令溪的手掌里,眼泪濡湿胡令溪掌心。他呜咽起来,胡令溪连忙起身,两步来到他身边,把他抱在怀中。柳川很喜欢被胡令溪这样抱着,任何时候都是。他的面颊会贴在胡令溪的腹部,这让他有一种被胡令溪彻底保护的安全感。以往总是他在保护别人,很少有别人会保护他。他依恋这种温存。
醉意继续侵袭柳川的意志。他在胡令溪衣服上擦去眼泪,终于想起自己今天的目的。他掀开胡令溪的T恤,吻他的腹部。
这在以往是邀请的信号。胡令溪立刻有了反应,他连忙拉开与柳川的距离,手掐着柳川下巴,冷静片刻才问:“你在干什么?”
柳川去脱他的裤子,胡令溪紧紧钳住柳川的手,惊疑不定。他问:“你原谅我了吗?”这句话说得非常艰难,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对待斗兽场库房的态度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为了获得柳川的谅解,他是愿意低头的。
柳川只专注于和胡令溪的手打架。他醉得不彻底,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事情何其荒唐,于是耳朵连同脖子都红了,原本黝黑的肤色变得愈发深。
他终于放弃像流氓一样脱胡令溪的衣服,连肩膀都耷拉下来,一言不发。胡令溪蹲在面前,仰着头看歪坐椅子的柳川。四目相对,柳川眼眶通红,胡令溪叹息着牵着他的手。
柳川开口:“我当上黑兵了。”
胡令溪:“……什么?”
柳川:“我现在是一个实习期的黑兵,如果我表现够好,夏春会让我正式加入黑兵。”
胡令溪松开柳川,盯着他的眼睛。柳川还想说什么,胡令溪抬手制止:“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见我。”
柳川神情非常狼狈。他听出胡令溪声音里的颤抖和极度失落。
胡令溪又问:“夏春跟你说了什么?你想成为正式成员,要做什么?”
柳川没有隐瞒:“只要你当哨兵向导的首领,我就能够成为正式的黑兵。”
胡令溪盯着柳川,迅速给夏春拨去电话。他现在非常愤怒,因为夏春,也因为柳川。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爆发自己的情绪,他思绪混乱,原本围绕在柳川身边的花园鳗一条接一条消失,连柳川都察觉到他精神力的不稳定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夏春很快接听:“打算找我开黑兵的终身会员?”
胡令溪:“你用柳川来要挟我?”
向导的精神力在这一句话里溢出了,瞬间充盈整个酒吧。柳川吓得酒醒了一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胡令溪。胡令溪的精神力远不及向云来,他无法执行深潜,以往即便进入柳川海域,也只在浅层走来走去。但此时柳川却非常惊恐:胡令溪的精神力充满了暴力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它们就会拧成巨大的拳头朝自己砸来。
灰狼从他身上跃出,站在柳川身前,呲牙竖耳,恶狠狠瞪着胡令溪。
“怎么会是要挟你?”夏春叹气,“你不当首领,我也一样会吸纳柳川的。你知道他已经不去学校了么?”
胡令溪怔怔的,他的狂怒稍稍平息,仔细地听夏春说话。
夏春不熟悉柳川,但熟悉胡令溪。胡令溪很重视也很珍惜柳川,柳川如此莽撞地想加入黑兵,又怀抱仇恨和复仇的意志,简直就是一枚横冲直撞、没有止爆器的炸.弹。胡令溪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因此在听到柳川说的话时,夏春就晓得,胡令溪对此一无所知。
柳川向来都听胡令溪的话,但现在做的事情显然是瞒着胡令溪的。
“唯有这样,他才会对你坦白一切。”夏春说,“他单枪匹马追击邓老三,随时都可能死在王都区。虽然他不是王都区居民,但他对你很重要。老胡,我肯定会吸纳他当黑兵,不为别的,就是想保护他。”
胡令溪的怒气逐渐收敛平息。“不好意思,你对我好,可以直接一点,不必这么曲折。”他冷冰冰说,“你知道他乱来,你可以立刻告诉我,而不是给他安排这种任务。”
夏春:“我没想要挟你。我是给你卖人情,胡令溪。你从011区的斗兽场走出来,这我知道。可是你从来没告诉我过,你是怎么走进去的。斗兽场所有的记录,危机办和我都筛查过了。奇怪啊,你是连胜百场的斗兽场传奇,但为什么任何记录上,都没有你的名字?斗兽场里的‘兽’,不是被拐来的就是被骗来的,或者直接被抓进来的。唯有你,唯独你。你是自己走进去的。你怎么做到的?谁引荐你?谁为你带路?”
胡令溪静静站着,偶尔瞥一眼手机。
“你有秘密,胡令溪。”夏春顿了顿,轻笑道,“但王都区里的人,谁没有一两个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我理解你,老胡。”
她语速不快不慢,在紧逼之后很快松弛,亲切地老胡长老胡短:“我们认识很久,你也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邀请你当四首领,我是真心诚意的。我相信你的加入一定会让黑兵的力量壮大。”
胡令溪:“我没……”
夏春:“整个王都区,除了你,柳川还会听谁的话呢?”
柳川正圆睁着眼睛,从乱蓬蓬的刘海下谨慎地注视胡令溪。胡令溪收好手机,回到柳川面前。他对夏春的愤怒平息了,但对柳川的还没有。
柳川莽撞、固执,不圆滑也不机灵。这些性格他都很喜欢,柳川于他而言,像没有雕琢过的璞玉。但这块璞玉太忤逆,也太胆大了。胡令溪摘下眼镜,抓了抓头发。他长相斯文,身上的学究气来源于那副银色的细边眼镜,长发则总让人觉得他没有攻击性。
但此刻他站在柳川面前,气势如同苍峨酷寒的雪山。
柳川的手心沁出汗水。他不敢迎接胡令溪的目光,但无法移开眼神。他像猎物被胡令溪彻底捕获。
胡令溪又问了之前问过的那句话,轻柔,冷漠:“柳川,你刚刚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