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沌不清的视觉和听觉中, 向云来艰难地明白了,是什么让柳川这样崩溃。
方虞在二六七医院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向云来。当时他情况危急,向云来仓促地离开了他的海域, 随即医生开始抢救。所有人都以为方虞死了, 但没有--方虞只是再一次陷入了深度昏迷, 同时他的大脑正在逐分逐秒地丧失活力。
当时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以“家属不得再进入ICU病房”为由, 没有让方虞的外婆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他们把方虞转到了另一个病房,最后秘密转移, 离开了二六七医院。彼时外婆因过度伤心而入院, 柳川、柳川的父母, 甚至连胡令溪也来帮过忙。但没有人怀疑过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 也没有人怀疑那位面容慈善、热心襄助的医生。
死亡、火化、把骨灰交给家属,这一切都是假的。外婆带回家乡的并非方虞骨灰, 而是一个无名尸在高温焚烧炉里走过一趟后, 遗留的残骸。
方虞外婆把骨灰洒在开满小花的山坡上时,方虞才在斗兽场深处的手术间里真正断气。操刀的人正是已经死亡的孙惠然。她摘取了方虞的大脑,保留了他的头骨,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全部交给邓老三那些人销毁了。
头骨和大脑成为斗兽场“库房”里的商品之一。
在“库房”中, 它们并不算特殊, 但由于方虞全盲, 且精神体在最后时刻曾从混沌雾气化为近似于外婆的人形, 它们也确实被密切关注着--推销方虞头骨和大脑的人,会给可能感兴趣的客户们播放一段ICU病房的监控记录。
在特殊的摄像机镜头里,精神体的变化被清晰无比地记录了下来。
它们曾被询价13次。这13个询价人的身份全都是高度机密,刑侦科目前还没有办法破译。但可知的是, 其中的10个询价记录, 是国内和国外的特殊人类研究机构。
这就是孙惠然曾经大言不惭说过的:为了深入研究特殊人类的大脑, 他们需要试验品。
他们不会去追问大脑的源头。也不知道提供大脑的年轻哨兵有怎样的人生。
随着死亡,一切遗憾和喜悦都化为乌有,他的生命最终变成特制展示柜里悬浮的大脑和头骨。两个商品。
悲伤和愤慨就像凌空射来的箭矢,突兀地穿透了他。向云来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流血。
他怎么能这样自大?他怎么会认为自己能够安抚柳川的痛苦?方虞所遭遇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知道王都区有许多不可涉足的黑暗,但方虞承受的一切实在太过惨烈了。
柳川根本无法维持自己的平静。雷迟说到一半,他的精神体就开始混乱地窜了出来,连形态都无法维持,也不攻击别人,只是在会议桌上挣扎打滚,尖利的狼的獠牙从灰雾中探出。它咬的是柳川自己的手臂。
和雷迟、谢子京一起来的女人释放了精神体。她是个向导,精神体是相当可爱的小黄鸡。小黄鸡在桌上蹦跳,穿过灰雾靠近柳川,张开短小的双翅,笨拙地靠在柳川颤抖的手背上。
只一瞬间,正回溯这份记忆的向云来就感到了一种令人平静的清爽感。
这是一个精神调剂师。他忽然明白。
小黄鸡翅膀的羽毛四散,围绕着会议桌上正因为愤怒和悲伤而无法成形的灰狼精神体。雾气散去,柳川渐渐平静,但仍哭得很凶。
记忆再次动荡。视野疯狂地摇晃。他在雨里流着眼泪狂奔。
向云来撤离他的海域。柳川信守承诺,这是一次没有海啸、没有袭击的巡弋。向云来压抑住眩晕之感。这是他在接受秦戈的调剂之后,第一次完整地进入他人的海域——窥见任东阳防波堤的那一次完全不算巡弋。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秦戈疏导的作用,他进入柳川海域不仅没有丝毫阻滞,离开海域之后,以往常见的不适反应也没出现。
向云来低头看柳川的双脚。跑得太猛、太远,他的鞋子都被磨损了,沾满了潮湿的泥巴。
“你受伤了。”向云来说。
脚趾被什么撞裂,血混在雨水和泥水里。十指连心,柳川竟然没有发现。他睁大眼睛看自己的双脚,眼泪还在流淌:“我不痛……不痛……”
“外婆知道这件事吗?”向云来轻声说,“柳川,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可以……”
“外婆已经不在了。她回老家没多久,心脏不舒服,就……”柳川露出了难看的笑容,“幸好她不知道。”
幸好她不知道。我来承受痛苦就够了。
向云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讲话,表示自己还陪在柳川身边:“你打算去哪里?你不要再跑了,我送你过去。”
向云来让任东阳自己想办法回百事可靠。但任东阳不打算再跟隋郁玩幼稚的抢分游戏,他把打印机放在电瓶车后座:“你拿走吧。”
向云来搬起打印机,左右看不到合适的地方,就放在了一旁的电瓶车棚子里。任东阳的脸微微扭曲:“向云来,这是我给你的东西。”
向云来一旦开始叛逆,便会持续地、提心吊胆地叛逆。他之前可从来没忤逆过任东阳,这回不仅打了耳光,强行闯入海域,还敢把任东阳送的东西放在雨水横流的地上。放在以前,每一件都足够向云来跪在任东阳面前道歉三小时。
这非常新鲜。对一个一直控制着他的人展示自己的无所谓和张牙舞爪,只有在这个时候,向云来会短暂地忘记向榕。他启动电瓶车、载着柳川出发的时候,想起了秦戈给他安排的任务:每周至少做一件特别特别想做的事情。
这就是了。跟任东阳对着干,没有比这更迫切的事情了。
他在沉重的哀愁里,自娱自乐般得到了松一口气的闲暇。
把柳川送到前夜酒吧时,又在店里碰到了夏春。自从胡令溪在斗兽场大战、与邓老三闹翻,这家酒吧时不时就会遭到地底人的破坏,客人更是锐减。今夜倒是稀奇,店里除了夏春还有几个黑兵,其中一位戴着黑口罩,甜玉米般鲜艳的发色在昏暗的灯色里亮得像一团鲑鱼子。
他冲向云来抬抬手,权当打招呼。向云来点头当作回应,牵着柳川来到吧台前。
胡令溪正跟劝他当哨兵和向导首领的夏春迂回,一见柳川模样,立刻敲响吧台的小钟:“打烊了。”
夏春张口想说话,胡令溪继续说:“现在离开,所有人免单。再多说一句,你来买单。”
黑兵们离开后,柳川走近胡令溪,脑袋一歪,靠在了胡令溪的肩膀上。他头发上的水珠立刻濡湿的胡令溪没扎好的长发,因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两个人身体靠近之后,胡令溪的银框眼镜上浮起了雾。
胡令溪轻抚他的头:“嗯?”
柳川问:“我可以去地下室吗?”
胡令溪牵着柳川,为他打开通往地下室的拉门。“需要我吗?”目送他走下去,胡令溪问。
“我想一个人坐会儿。”柳川瓮声瓮气地说。
小门关上了。片刻后,柳川的哭声从下面传来。胡令溪抓起烟盒,催促向云来:“出去说。”
雨一直没停。路灯在雨水中氤成一团,让向云来想起那位年轻半丧尸人灿烂的发色。他把方虞的事情告诉胡令溪,胡令溪狠狠抽烟,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胡令溪的身份是一个谜。向云来只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觉察出,他的教养很好,家世应该不错,但为什么会在王都区这种地方独自开酒吧,还要在斗兽场里打擂台来挣钱?向云来没有问过,直觉告诉他,胡令溪不会说。
在向云来的观察里,和胡令溪关系密切的人之中,柳川是最特别的一个。柳川曾开着胡令溪的机车带向云来找过方虞。那辆机车是胡令溪的老婆,向云来连骑上去都要被胡令溪死死盯着的,可他居然放心地交给了柳川。柳川连驾照都没有,今年才19岁,开机车的经验比向云来摸机车的经验还要少。
他们关系不一般。向云来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胡令溪后来还去医院探望过方虞外婆,外婆出院回家,那辆收费昂贵的接送车也是胡令溪掏的钱。这就更不一般了。
胡令溪很少对自己的恋人这样上心。他信奉人应当独立自由,只要对方不开口求助,他绝对不会多问一句——而即便开口求助,他也会先掂量一番,这是依赖还是正常的求助?这是利用还是正常的求助?向云来曾见过他叨叨不停时,被前任一拳砸在脸上的精彩时刻。
这样的人,现在居然和向云来一样忧愁。
他聊起了自己和柳川、方虞的相遇。
那是秋季的一个雨天,狂风和暴雨骤然而至。明明只是下午两点,天却黑得像午夜时分。胡令溪开门营业,远远看见路上跑来一个高大却臃肿异常的人。那青年的步子迈得很沉重,在水路上踩出巨响。
他跑到前夜酒吧的屋檐下,和胡令溪对上了目光。可以在这里躲雨吗?他问。
长得挺凶,但礼貌不缺。这是胡令溪对柳川的第一印象。
臃肿是因为方虞正趴在柳川的背上。他从魁梧青年的背上爬下来,甩出了手里的折叠盲杖。胡令溪朝酒吧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坐吧。
和健谈的方虞相比,柳川简直像块黑魆魆的石头。他只有在品尝到胡令溪免费赠送的酒时,才会惊讶地抬头看酒吧的主人。酒精让他深色的皮肤上渗出了更浓郁的红。胡令溪那时候又觉得他十分可爱:好喝吧?
方虞和柳川原本打算去已经约好的客人家里为其按摩,但暴雨让计划不得不取消。客人打来电话,语气很恶劣,问方虞是不是看不见路摔死了。柳川一下被这句话点燃,像个即将爆开的炸弹,抢过手机结巴半天:你,你才死了!
方虞从他手里抠出手机,胡令溪则笑得前仰后合。他已经看出眼前的双人组合性格迥异,方虞灵活、讨喜,柳川却不善言辞,甚至在表达上有一些笨拙的困难。得知这个恶劣的客人出手大方,他俩很为失去这个珍贵的客人而懊恼,胡令溪问:那你可以给我按摩吗?我照价付款。
出乎意料,眼前两人却没有立刻答应。方虞怔怔的,露出有一点勉强,又有一点无措和惶恐的笑容。柳川则仍旧黑着一张脸,凶狠瞪着胡令溪。胡令溪后知后觉,这是倔强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们不想得到施舍。
但方虞的手按上胡令溪的肩背时,猜疑烟消云散。他甚至发出了惊奇的声音:你的肌肉怎么这么僵硬!
胡令溪躺在四张椅子拼成的床铺上接受了一次质量奇高的按摩。他浑身被按得又酸痛又舒畅,像死了又活过一趟。方虞在水盆里洗手,胡令溪挣扎着起身,柳川就端坐在他身边,一脸的紧张。
胡令溪朝他竖起大拇指:你的朋友,绝对是王都区最出色的按摩师。
柳川的笑容从乱蓬蓬的头发下绽放。他笑起来不顾形象,嘴巴咧得夸张,但眼睛明亮。
“我当时就很喜欢他了。”胡令溪说。
他留下了方虞的联系方式,顺带也骗了柳川的电话号码。他在微信上加柳川,一天好多问候,没话找话聊。柳川很少回复,偶尔来一句:你很闲?
胡令溪频繁地约方虞来做按摩。但方虞的日程排得很满,他跟柳川只能每周见一次。胡令溪渐渐察觉,想让柳川高兴,只要夸方虞、让方虞高兴就行。这个有些笨拙和呆板的青年人,在方虞身上维系着自己悲喜。这种不太健康的关系让胡令溪开始担心起他来——尤其他发现,方虞有时候会刻意操纵柳川的情绪。
“……我还在盘算怎样让他俩变得健康点儿、正常点儿,计划才实施一半,方虞就没了。”胡令溪说,“你知道方虞和柳川过去的事情么?他总是不肯跟我讲。”
向云来:“那我也不能讲。”
胡令溪:“你对待别人的海域如果有那么严格就好了,兄弟。”
向云来:“怎么了?我可从来没进入过你的海域。”
胡令溪吐出一口烟,他吸得很凶很猛,那支烟已经快要燃尽了:“真羡慕你。我只是最普通的向导,没办法进入他的深层海域。我想了解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
雨声中,两人耳朵同时一动,同时起身,胡令溪抢先推开了酒吧的门。哭够了的柳川从地下室走了上来,站在吧台边上连打几个喷嚏。
“有事一定联系我,柳川,记住了。”把柳川交给胡令溪是安全的,向云来骑着电瓶车回铺子了。
胡令溪拿过擦杯子的抹布按在柳川头发上,柳川筋疲力尽地靠着胡令溪。他像一头被雨淋湿的大狗,正乞求温暖和安慰。胡令溪吻了吻他的头发:“我送你回家吧,快洗澡,换件衣服,别着凉了。”
“……不想回去。我不知道怎么跟爸妈说这些事。”柳川的声音闷闷的,“我可以跟你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