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确实有点后悔。
如果当初借用齐格鲁德的眼镜会导致如此糟糕的后果, 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狠敲自己的后脑勺，在“一个大胆的想法”之前把自己敲晕过去。
然而现在再去后悔已经于事无补，他谨慎地没有和对方对上视线, 捏碎了一个用于加护的护符。
“你是什么？”
他问：“或者说, 我们应该怎样称呼你？”
既然能够说人话, 或许可以认为对方能够进行沟通——只一击就让列奥尼达原地蒸发, 这种超过了规格的力量即便有心抵抗也极难对付。
而且更关键的是, 它没有在第一时间就直接摧毁自己眼前的一切——众多神话传说当中, 众神为了彰显自己的伟力, 往往会选择采用一些震撼人类的极端行为, 就像是雅威在历史上曾经直接摧毁了所多玛和蛾摩拉一样。
继续向上追溯历史, 也不乏众神一怒之下将人类城市夷为平地的传说。眼前的怪物从埃尔梅罗二世的描述当中显然能够轻易做到这一点, 然而对方却表现得足够克制，那就意味着它的身上一定还存在某种制约。
总不可能是道德水平格外高尚……布鲁斯还记得那种被无数道视线所锁定的感觉，那种令人头脑晕眩的恶意几乎要直击灵魂, 如果浸泡或者长期共同生活在这种东西当中, 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善类。
“……既然历史当中存在那么多起众神杀死人类的传说和记载。”
在圣杯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曾经问过一次扎坦娜：“那么——后来呢？”
“什么后来？”
扎坦娜一开始甚至没有听明白。
“人类的后来。”
布鲁斯说：“如果一切继续按照神话传说当中的进程发展, 人类社会根本不可能进化成现在的样子——只要神一不高兴就能将一切摧毁，如果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 人类根本不可能像是他所说的那样，成为星球的灵长。”
“他？”
扎坦娜耳朵很尖地感觉自己嗅到了一个关键词，但毕竟回答问题最优先：“后来众神的大部分都已经回归自然，成为了纯粹物理现象的一部分, 还有的升格成为了更高维度的概念, 没有办法轻而易举地对物质世界产生干涉——雅威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在最初的时代里, 祂可以一举将大量生命全部毁灭只留下诺亚全家在一艘方舟上存活；又度过了一段年月, 就退而求其次地选择摧毁索多玛和蛾摩拉这样的人类城邦。
如今则更靠后一些，天堂和地狱想要对物质世界产生干涉，都需要依赖人类作为媒介，这也是为什么多年以来，都有天使和恶魔在人间行走，双方相互角力来试图干扰对方的影响力。
“严格来说，地球如今对神秘学并不那么友好。”
扎坦娜最后总结道：“魔术师的人数相较于普通人类而言占比极少，且他们所掌握的魔术相较于千年以前也已经衰弱许多。大部分需要生活在高浓度魔力水平环境之内的幻想中已经迁居于星球的里侧，还坚持留在人类社会当中的已经是稀有的极少数。”
即便是神，也无法违背如今世界的规律。
圣杯战争可以召集土地当中的大量魔力，来短暂地让遥远时代当中的从者临时现界，但这个过程并非毫无代价，英灵们能够留存于世间的时间非常有限不谈，冬木市需要积攒六十年的时间才能够让机器从者短暂出现，眼前这只怪物突然出现在哥谭，或许也存在着某种制约。
时间回到现在。
布鲁斯在沉默当中等待着，除了埃尔梅罗二世的粉笔所发出的微弱沙沙声以外，在场能听到的只有风声。
下一秒，齐格鲁德和布伦希尔德几乎在同一时间抬手，在眼前的空气当中勾勒出了某种符号——布伦希尔德甚至还用空余的另一只手刺了齐格鲁德一枪。
「原初的卢恩！」
「原初的卢恩·战士！」
那是来自于遥远时代几近失传的神秘，卢恩符文发出亮光，再度挡住了某种无形的、向着他们侵袭而来的诅咒。然而这种阻挡对他们两人来说也并不轻松，布伦希尔德明显闷哼了一声，而齐格鲁德也像是被什么重物所击中一样倒退半步。
“看来你确实做出了有效的防御。”
陌生的声音再度出现在脑海当中：“琥珀金的诅咒并不能轻易影响到你的精神。”
“你是谁？”
由于此前已经有过思考发声的经验，布鲁斯直接在脑海当中问道。
“由于刚刚良好的应对，你赢得了一个答案。”
那个声音说道：“巴巴托斯——这是用你们的语言能够发出的、我的名字。”
“巴巴托斯……所罗门七十二柱魔神柱当中的一位？”
格蕾立即就反应过来，所罗门与七十二柱魔神在时钟塔当中并不算是什么高深的知识，大部分上完了全体基础科的年轻魔术师都能够对此有印象。
然而埃尔梅罗二世却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你所猜测的那样，lady。”
他短暂停下了书写的动作：“尽管很少有人听说，但这个词汇应该还有着更加复杂的源头。”
“看来现在的地球人也不全是蠢货。”
自称巴巴托斯的怪物用略带称赞的语气说道：“这是第二个奖励，在我彻底毁灭你们的城市之前，可以给予你们一个用于交易的机会。”
接下来，他说出了令布鲁斯·韦恩觉得难以理解的话。
“把你的灵魂交易给我。”
它说：“作为等价交换的代价，我能保障这座城市当中其他人类的存活。”
“……”
“…………”
别说布鲁斯本人，就连格蕾都露出了有些惊愕的目光。
“而如果你选择拒绝。”
对方继续说道：“我的力量正在缓缓恢复，只需要大概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能够将整个地球彻底摧毁。”
这也太荒谬了，布鲁斯想。
虽然身为蝙蝠侠，同时也身为这个星球上最有钱的几个人类之一，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将自己的灵魂和无数哥谭市民放在同一水平线上进行衡量。
更别说整个地球上的人。
这听上去简直像是个玩笑话——他向来知道地球在被无数人所守护着，超人就时常在近地轨道当中巡逻，除此之外还有亚洲的螺旋馆、英国的时钟塔乃至圣堂教会……
这些组织之间或许存在着各自不同的立场，但总不至于在人类的存续问题上还要相互争斗。
要不是诺克斯在前不久向他提出过类似的要求，布鲁斯甚至会怀疑对方是否真正懂得如何讲英文。
这片土地的规则是等价交换，这意味着每一个要求都需要对标相应的代价。如果自己的灵魂能够对应无数人的生命，那一定意味着对方隐瞒了某些关键信息——有关于他自己，或者整个哥谭。
康斯坦丁曾经言之凿凿地表示，恶魔会用于人类的信息差和各种花言巧语来蒙骗人立下誓约。
他自己在哥谭生活过这么多年，自然也见识过众多这座城市里不那么光明的一面——有钱的商人用阴阳合同来欺压民众、物流口岸当中的非法走私，甚至包括哈维·丹特最终堕落为双面人……亲历过以上一切以后，他当然不会轻易签下包含恶意的契约。
但，他也不能放任自称巴巴托斯的怪物随意破坏这座城市。
“是以什么样的交付形式？”
布鲁斯问：“这意味着我会当场死亡，还是代表我从今以后都无法像是其余人类一样拥有正常死亡的机会？”
他的语气顿了顿：“这对我的答案而言非常关键。”
“很聪明的问题，我的答案是两者皆有。”
巴巴托斯说：“顺便，我还以为你不会向我去问这个——你心里明明非常清楚交付灵魂意味着什么。”
读心能力，或者说更高级的情绪感知能力，蝙蝠侠在心里为对方更新了注解。
果然像是这种高等级的神秘生物都有着某种共性，布鲁斯压低了嗓音：“Saber，仅凭你们两个人能够阻止它吗？”
“很遗憾，我无法做出直白肯定的回答。”
齐格鲁德背对着他，一刻都没有放松精神：“但我可以向您承诺，任何时候，只要对方有想要摧毁这座城市的打算，我和我的妻子都将赌上灵基全力以赴。”
这就足够了。
“Saber。”
他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帮这个忙——我希望你们能够短暂拦截对方的全部正面攻击。”
“当然，先生，在master不在场的时候保护您的人身安全，这确实是我曾经做出过的承诺。”
下一秒，漆黑色的魔力流束冲着他们的方向直射过来，仿佛某种强烈的激光武器一般，转瞬之间就将他们不远处的水泥路面烫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齐格鲁德和布伦希尔德同时移动了起来，爆发出亮光的魔剑斩断黑暗，将无数道向他们袭来的魔力攻击拦截下来。
“亚德！”
格蕾也立即做出了反应，她的责任是避免陷入演算当中的埃尔梅罗二世被打扰，这位年轻的君主向来不擅长一心二用，巨大的镰刀斩断了散射而来的魔力攻击，其中一部分被压得吸收。
“呸呸呸！什么啊这东西——”
拥有人造灵魂的魔术礼装发出了吵闹的嫌弃声：“简直就是恶意与诅咒的集合体，这是多年以来浸泡在这座腐烂的城市当中所以腌入味了吗！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吧，如果在这种时候直接逃跑我也不会嘲笑你——”
“我不能，后退。”
兜帽因为强风而被吹落，露出那张布鲁斯所看过的资料当中、与亚瑟王格外肖似的脸。
“因为我相信师父最后一定能够找到正确的那个答案，也相信诺克斯先生在哥谭的这段时间里做出了能够应对的办法。”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巨大的镰刀猛然挥击：“还有——”
布鲁斯按下了手中的发信器。
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在韦恩老宅的阿尔弗雷德也推起了一个安装在蝙蝠洞当中的推杆。
伴随着他们的动作，被漆黑所笼罩的城市当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柱。
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有的镶嵌在建筑物的顶端，有的安装在高层建筑的避雷针上，还有的深深埋入地下，又或者是布设在公园当中的某棵树洞里。
无数宝石爆发出强光，编织出强效的封印阵，仿佛一张巨大的捕鱼网，将巴巴托斯笼罩在最中央。
“能够施展魔术的并不只有魔术师。”
布鲁斯抬起头，声音平稳：“好在只要能够掏出足够多的钱，也有不少魔术师愿意去做维恩家族的生意。”
芬兰的爱德菲尔特家族向来以宝石魔术著称，而对方恰恰是埃尔梅罗二世的弟子之一，在此前的信件沟通当中，他向对方订购了大量的宝石——据说足够一举还清埃尔梅罗家的债务还有剩余——并且根据康斯坦丁和扎坦娜的意见，分批布设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既然那群没素质的魔术师可以将琥珀金埋得到处都是，那你应该也能做到一样的事。”
康斯坦丁吐了一口烟圈：“反正你家本来就是个魔术工房，让它多发挥一点作为魔术工房的作用又有什么不好？”
宝石魔术的缺点只有费钱，而他恰好在这方面格外富裕。
布鲁斯·韦恩用一个月的时间速成了全体基础科的大部分知识，随后又在和埃尔梅罗二世的通信当中迅速学完了宝石魔术的基础——应该如何布设下大范围的强效封印魔术，以及如何设置触发和启动的机关。
“除了没有回路以外，你看上去确实很像是个魔术师。”
康斯坦丁的评价是：“如果再算上有钱这一点的话，那就更像了。”
蝙蝠侠会利用自己所能够利用的一切。
这笔支出对于他而言也不算是一笔轻松的开销，甚至就连爱德菲尔特家族本身都无法轻易供货，露维亚联络了在时钟塔当中的许多同学，甚至包含售卖宝石魔眼的雷曼家族，才勉强完成了布鲁斯所需要的订单数量。
面向非魔术师的大批量供货很容易遭到法政科的弹劾，然而布鲁斯·韦恩在那段时间里和诺克斯高调合影，时尚杂志当中流出的照片甚至传到了英国，许多人先入为主地觉得，“能够跟魔女搅合在一起”，又是那种身份……对方多半是个伪装成富商的魔术师。
“这种消耗量，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对方忍不住在邮件当中询问道：“即便是想要武装出一支军队都绰绰有余了。”
“为了即将到来的某个时刻。”
布鲁斯却没有明确回答。
这是他所设置的保险装置之一。
无数光芒化作自地面而生的锁链，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蜿蜒而出，仿佛灵动的长蛇一般扑向巴巴托斯。如果搭乘飞机从高空向下鸟瞰的话，对方的下半肢体简直像是被围绕在层层叠叠光芒编织的蜘蛛网中一般，被牢牢困束在原地。
昏暗的天空之下，无数宝石编织出了明亮的光河。
趁着这个机会，蝙蝠侠回过头，对着埃尔梅罗二世开口问道：“这种联系是因为，我曾经短暂地抵达过哥谭低下的空洞区域吗？”
这个交易的深层次目的，或许是由于它想要通过自己来对这个世界产生更多影响——而倘若要实现这一点，他与巴巴托斯之间首先就要先确立关联。
“你所说的那个情况虽然也有可能，但形成的联系太浅薄了。”
埃尔梅罗二世摇摇头：“能够到这种程度，意味着你们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缔结过神秘学层面的联系。”
但，如果不是借用了齐格鲁德眼镜的那个时刻，又会是什么时候？
布鲁斯扪心自问，他曾经度过的童年和任何一个有钱孩子的童年一样，那场意外发生之后，他又经历了漫长的、环游世界的求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在哥谭常驻，身为蝙蝠侠活动的时候也很少陷入与神秘学有关的事件……
那么，使用最简单的排除法，就只剩下了近乎唯一的答案。
“我父母的死亡。”
他抬起头来问道：“是否与你存在有明确指向的、神秘学意义上的联系？”
*
“哈哈哈！”
巴巴托斯十分畅快地笑了出来：“没想到你竟然能够想到这个，说实话，在今天之前，你有没有想过——”
无数宝石形成的魔力锁链显然没有堵住对方的嘴，让他停止说话。
“你认为你父母的死亡是个意外？你有没有哪怕一秒，想过这其中是否掺杂着神秘学的要素？”
没有等布鲁斯回答，对方就自顾自语气愉快地说了下去，就像是早就已经在等待这句问话。
“真正的答案比这一切都还要有趣——他们的死亡是镌刻在量子记录固定带上的内容，也就是说，在无数个平行宇宙里，会有无限多个你，在那一刻见证你父母的死亡。”
“他们的死是一种必然，一种命运的收束，你也可以理解为，他们所诞生的grand order，就是为了在既定的那一刻死在你的面前。”
但是，为什么？
对方所说的话足够将大部分人的精神击溃，但这其中并不包含蝙蝠侠。
“为什么？”
巴巴托斯的语气当中饱含愉悦的恶意：“当然是为了你——真正的那个你——的诞生。”
“在你们地球的生态学当中，雌性螳螂和雄性螳螂在交尾之后，前者就会把后者吃掉，作为孕育下一代的必要过程……你可以理解为这是类似的步骤。”
不，他不能理解。
“……”
无数个平行宇宙当中，无数个蝙蝠侠。
他们死亡所带来的唯一意义，就是死亡所诱发的痛苦本身。
爱欲和憎恨都是强大的力量。
蝙蝠侠曾经无法准确地理解这句话——他知道魔女能够以人类的情感为食，但这个过程具体究竟是如何运作，他不清楚也不太在意。
人类与魔女终究是存在形式有异的生物，这或许是生命形式带来的区分，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认为的。
然而。
巴巴托斯所说的话揭示了一些更为底层的东西。
“无数个你，都会因为同样的仇恨，从布鲁斯·韦恩变成蝙蝠侠。”
他本以为时间和责任可以淡化这些——他几乎已经做到了，收养了迪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还有可能会收养杰森，建立了还不错的家庭，拥有詹姆斯这个可靠的朋友，过着虽然昼夜颠倒但也还算充实的生活。
但对方的话语将这片岌岌可危的平衡彻底击碎。
仇恨和痛苦让他成为蝙蝠侠。
而这些情感占据了他本身。
于是，千千万万个他自己共享了相同的命运。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能够干涉这个宇宙的形式。”
巴巴托斯说：“而你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锚点——精神足够坚韧，在人类当中都出类拔萃，更妙的是，无数个平行宇宙当中有无数多个你，共享着类似的命运。”
“这种抵抗和坚持没有价值，只不过是时间推移和世界向前运作的一部分——他们的死亡被镌刻在了世界的进程当中，或许你会觉得奇怪，毕竟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人类……但量子记录固定带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
对方所说的，真的是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吗？
巴巴托斯所说的话被强行灌注进了所有人的脑海当中，因此格蕾猛然回头，甚至没能掩盖住自己脸上惊讶又悲伤的表情。
“成为蝙蝠侠并没有什么特殊。”
它说：“而这种痛苦，只不过促成了无限都跟你所共享的相同命运。”
小丑曾经说过，人类的生命并无特殊意义。
任何意志坚强的人在经历过足够多的悲惨命运和精神冲击以后，都能够平等地陷入疯狂。
他致力于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正确，从第一次被关进阿卡姆后到现在，已经成功地弄疯了好几个医生和护士，甚至就连哈维·丹特最后陷入疯狂也有小丑的推波助澜。
蝙蝠侠一直以来的意志力似乎是他的障碍。
……是这样吗？
在无数种平行世界的无数个可能性里，他是否——
混乱的思绪当中，天空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颗游动的星星。
星星越来越近，直到几个人仰起脸，看见诺克斯驾驶着一辆由独角兽拉着的南瓜马车从空中蜿蜒落地。
“哎，从远处赶过来真是太辛苦了，所以去找认识的熟人借了辆车——”
他顿了顿，迎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诧异道：“好在时间应该还来得及……你们那都是什么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