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魔女的喜爱, 和人类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
康斯坦丁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打过预防针,这类生物基本上不可能保有和人类一致的共情心理。即便没有主观恶意,他们对于人类的喜好也只是自上而下的俯瞰, 就像是人类在满怀爱意地注视着笼子中不断跑轮的仓鼠一样——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惹人怜爱, 没有人会关注这些仓鼠是否焦虑痛苦, 或者拥有各种各样的社交意见。
然而诺克斯的外表又太像人类, 他和人类魔术师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共生经验, 总会让人在不经意间将它视同为自己的同类。
“——你看这个建议很不错吧。”
对方脸上还带着类似这样的表情, 眼睛闪闪发亮地注视着布鲁斯。
布鲁斯摇了摇头。
“你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理解。”
他想了想,决定换个角度:“你觉得我的灵魂和这里其它所有的人类有什么不一样?”
“那当然不一样!”
诺克斯似乎立刻就想要掰扯出无数种差异, 对他们这种能够天然区分出价值的幻想种而言,不同人类的灵魂天然就拥有价值的高低——不然的话, 也不会有那么多恶魔骗取人类灵魂的事故发生。
“但对于我们而言,他们都是一样的。”
布鲁斯看着诺克斯轻轻开口:“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
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 诺克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不合理。”
他说,“你明明——”
魔女能够感受到人类情绪的指向。
他非常清楚这段时间里指向自己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大部分人的情感在幻想种面前都显得无所遁形, 更何况他还曾经一度联通过对方的思考。
这就像是一份已经提前写好了答案的试卷, 只等待交卷的那一刻,然而,这份早就已经写好满分答案的试卷却最终也没能成功投递出去。
布鲁斯看向他的目光写着:因为你什么都不明白。
“我不会随意出卖自己的灵魂。”
他说,语气甚至显得很平静,像是在给一个年幼的孩子解释为什么不能在饭前吃太多零食。
因为人类是足够复杂的生物,除了情感之外,他们还要顾及许许多多魔女和妖精不会在意的内容。
在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短暂生命当中, 他们有太多事情需要忙碌, 而情感乃至自己的生命有时候都很难排到第一位。
“我不是那位埃里克王。”
他说:“很抱歉, 我无法做出和对方一样的事。”
黄昏和海浪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原本悦耳的潮水声也在转瞬之间变得寂静。
他听见诺克斯发出困惑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说, 你——”
“是的”
布鲁斯说:“我不能答应你。”
魔女的交易属于一种等价交换。
所有交易都必须要双方发自内心同意才可以,在《莴苣姑娘》的故事里,那对夫妇由于恐惧魔女的惩罚选择了献上自己的头生子;《海的女儿》当中,小美人鱼也是发自内心用自己的嗓音换取了行走在陆地上的双腿。
寂静当中,诺克斯缓缓吐了一口气出来。
“好吧。”
他显得有点沮丧,而且情绪不高:“如果你仍旧这样坚持的话。”
“一切结束之后,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布鲁斯突然说:“阿尔弗雷德应该也很期待你过去——并非只是作为我的朋友。”
和自己作为不那么纯粹的、被买来的朋友不同,或许由于是听过更多童话的英国人,阿尔弗雷德似乎总能更轻易地对这类生物报以善意。
诺克斯没有回答,他脸上带有种被冒犯的愠怒,像是闪烁的火焰一样,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布鲁斯的面前。
*
睁开眼睛之后,布鲁斯不出意外地发现,他自己已经回到了哥谭警署。周围都是睡眼惺忪的警员们,更远处是神情带些担忧的詹姆斯·戈登。
“发生了什么?”
詹姆斯开口问:“我看到你们陆陆续续从梦中醒来,是不是危机已经解除了——”
“诺克斯呢?”
布鲁斯打断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詹姆斯·戈登露出了堪称茫然的表情,就仿佛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随后他才意识到这间房间里有个人消失了。
对方所控制的两具不同身体都已经全部消失无踪,詹姆斯·戈登转头四下看了看,除了被Saber打破的窗户昭示着他们曾经来过之外,竟然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诺克斯的痕迹。
由于有初次见面时对方堂而皇之离开警察局的经验,詹姆斯·戈登并没有感到特别惊慌。
“大概是有什么理由先离开了吧。”
他说:“以那一位的本领总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真生气了啊,布鲁斯想。
Saber也跟着对方一起消失,梦境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尚且不得而知,这个时候他很想追上去再问一问,但以诺克斯此前在梦里表现出的态度,他大概很难再和对方顺利说上话——这也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甚至对此早有预料。
“布鲁斯?”
詹姆斯戈登又叫了他一声,他直觉觉得自己的这位老友今天有些走神……或许是在梦境当中经历了太多危险吧,他猜想。
“……没什么,我该回去了。”
布鲁斯说,他很快从窗户上跳出去离开。
*
由于连续进行了长距离奔袭,一件又一件的意外几乎让他完全没有休息时间,等到精神彻底放松下来以后,布鲁斯·韦恩才觉得疲倦难以抗拒地涌了上来。
阿尔弗雷德早早就等在了家里,他语气有些疑惑:“ Sir,塔兰特先生他……”
“他在家里?”
“不,他没有。”
阿尔弗雷德说:“我是想问,他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布鲁斯摇了摇头,空气当中还弥散着淡淡的花香气,这是能够让人助眠的魔药,在听说这种药剂很难过期以后,阿尔弗雷德就一口气从对方那儿囤积了许多,以至于整个家里都时刻保持着能够方便让人进入高质量睡眠的状态。
不得不说,在只考虑等价交换和贸易往来的时刻,对方确实是个很不错的生意伙伴。
然而他毕竟是人类,人类始终无法像是精准的机械一样将自己的情感放在天平上反复衡量。
阿尔弗雷德仔细打量着他的表情,露出有些微妙的神色,几秒钟之后尝试着问道:“你们有矛盾了?”
“……”
布鲁斯脸上的表情一僵,没有回答。
“毕竟您上次和迪克少爷吵架之后,脸上就是这样。”
阿尔弗雷德一脸了然:“所以我猜想,您或许和塔兰特先生也有些不愉快。”
“如果你们之间有矛盾,为什么不尝试着去好好把话讲清楚呢?”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阿尔弗雷德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和一个人吵架或许是对方的问题,但如果和每个人都能吵架,那恐怕需要自我反思一下。
布鲁斯:“…………”
“……阿尔弗,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很艰难地开口。
他还能怎么跟对方说清楚?就只是因为他自己拒绝了将灵魂卖给他,所以诺克斯就不高兴了——这么解释的话会有人信吗?就算是魔女也不可能强买强卖,布鲁斯·韦恩在社交场合拒绝掉的人数多得可以编本书出来,也没有谁会因此而表露出明显的不悦。
但他心里又很清楚。情况不是那么回事。
诺克斯作为能够洞察人心的魔女,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写好的信宁可烧掉也绝不会投递出去”的这种情况,对他来说的令人发指程度大概类似于「这些食物很好吃,看到了吗?丢掉也不给你」。
妖精和魔女可以仅凭着自己的喜好行事,但人类不能。
所以他会觉得不高兴也情有可原……算了,他现在也没必要去给对方找理由。
或许应该感谢他自己不是圣杯战争的参与者,不然的话,很难不怀疑这位时常偏心眼的监督会在圣杯战争当中吹黑哨。
突发异常事件之后,迪克·格雷森就和杰森·托德一起回到了他们原本聚集的基地,那儿有许多没有父母照看的孩子们,他们需要第一时间保障这些孩子的安全。于是现在,整个韦恩老宅又只剩下了布鲁斯和阿尔弗雷德两人。他关上窗户,由于一整个晚上的鏖战,外面天已经渐亮,东边的天空透出一种朦朦胧胧的颜色。
这又会是哥谭无数个平静日子当中的一天,人们从梦境当中醒来,很快就会忘记自己曾经经历了什么——大部分人对于梦境都没有记忆力,在醒来三到五分钟之后,所见证的一切困难与恐慌都将化作齑粉消失殆尽。
“…… Sir。”
阿尔弗雷德犹豫地站在他的身旁:“你要不要给他发条消息?”
没有刻意提及“他”是谁,布鲁斯立刻明白对方的想法。
还是算了,他想,现在这样也还不错。
他毫无疑问不可能做出埃里克王的选择,而诺克斯也绝不会是贡希尔达,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
另一边,阿卡姆疯人院。
诺克斯愤愤不平地出现在了杀手鳄的病房当中。
他从对方的病号饭中挑出了一点水果填进嘴里,不顾杀手鳄愤怒的低吼声,表态说自己就是上一次向他留下约定的魔术师,最近正好有空,就来这里看看他思考得怎么样。
……仔细想想,他其实根本没必要遵守这些人类的规定!一直以来坚持着这些麻烦的规则只不过是担心自己的人类朋友会不高兴,但现在来看,他既然压根不在乎自己会不会不高兴,那何必又要顾及对方的想法呢?
“你这次为什么会以这种相貌过来?”
杀手鳄感到十分迷惑: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蝙蝠侠的模样——倒不是说蝙蝠侠不好,就是……每次见面都换一种面貌总会让人觉得非常困惑
“因为蝙蝠侠是个混蛋。”
诺克斯说,“我以后再也不会用那种外观了。”
“蝙蝠侠是个混蛋”这种说法很明显符合卡姆疯人院里的群体氛围,他说话的音量不小,立即得到了左右狱友们的大力支持。
“不过老兄,你是怎么进来的。”
隔壁有人扯着嗓子问:“我以前还没见过能把疯人院的大门当自己的家,随便来去自如的狠角色呢。”
“支付我一点代价我就告诉你。”
诺克斯说,“比方说你左边第二颗假牙。”
“那可是金的!”
他怪叫道:“你这要价还怪高嘞——”
对方并没有因此而恼火,只是顺势笑了起来,被铁栅栏门关久了的生活很难找到像今天这样的乐子——尤其是医护人员明明在病区里面转了几圈,看到诺克斯的时候都仿佛视若无物一般,表情平稳地从他的旁边绕开,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儿有异常。
“蝙蝠侠是个混蛋!”
又有人高声嚷道。
“说得好!这里哪一个人没有被蝙蝠侠揍过呢?”
“我被打过两次!”
“而我就厉害了!我被打过四次!”
“我被打过八次!”
众人纷纷叫嚷着,炫耀自己被蝙蝠侠送回阿卡姆疯人院的次数,狱友们闹腾了一会儿之后,又好奇问道:“你呢?外来的,你又是为什么?”
“……”
诺克斯脸色沉了下来,没有回答。
他实在不想在这群精神病人面前说,自己是被拒绝的——那也实在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