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啸川大脑一片空白。
方才的录像似乎无端重演, 只是主角变成了月栖意和另一个人。
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过红毯,沿途宾客鼓掌欢呼祝福,无数亮片彩条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落了两人满身。
而梁啸川僵硬地立在台下,百思不得其解——月栖意不是才答应他要做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怎么转头就跟另一个人手牵手。
月栖意明明不喜欢牵手, 明明嫌痒, 只给拉手腕, 连拉手腕都得申请。
梁啸川大脑一片空白,无意识地低声道:“意意,能不能不跟别人结婚……能不能跟哥结婚?”
周围骤然天摇地动, 梁啸川站立不稳,踉跄间猛地睁开眼。
月栖意:“……”
他伸手在梁啸川眼前晃了晃。
昨晚梁啸川守到月栖意体温正常才睡去, 不料那录像带短短一分钟便给他潜意识留下了痕迹,偏偏做了个月栖意跟别人结婚的梦。
梁啸川脸色发乌,哪怕是梦也十分不爽。
月栖意不懂他身上怎么隐隐冒出怨气, 只是张开双臂, 跟小皇帝似的等着人服侍更衣。
梁啸川给他换睡衣、穿幼儿园制服。
头戴一顶圆圆的小黄帽, 身上是浅蓝色娃娃领的白色T恤配浅蓝色小短裤,怪可爱的。
可爱得要命。
可爱得梁啸川张开血盆大口, 咬了一下月栖意的腮。
他凑过来的动作很凶狠, 但牙齿并未合拢,是他拼命按捺住了, 才没使劲咬疼月栖意。
“意意, ”梁啸川深呼吸几下, 道, “我能不能把你吞肚子里头?”
月栖意:“……”
他认真地摇头表示不可以。
梁啸川悻悻作罢, 牵着他手腕出门往幼儿园走,半路上冷不丁道:“意意,那么多人长大之后就结婚,你以后……也结婚吗?”
月栖意一愣。
而后他忽然挣开梁啸川手,双臂在身前交叉,坚定地比了个“X”。
他一下子不太开心,想今天一天都不理梁啸川了。
不料这个“X”刚比完,梁啸川突然扑上来给他一个熊抱,语无伦次道:“不结就好,不结就好……意意,你千万别让不三不四的人拐跑了,别扔下哥、让哥当空巢老人,就行了……”
月栖意:“……”
但这样一靠近,他忽然发现今日梁啸川身上校服格外板正挺括,再抬头观察,似乎连头发都用心拾掇了一番。
他不解地指了指,梁啸川会意,道:“怎么样,看着还成吧,帅吗?”
月栖意:“?”
他试探着投去一个猜测的眼神,梁啸川便颔首道:“那肯定是因为你们幼儿园今天来啊,不能给你丢份儿。”
月栖意:“……”
陷入沉思。
见他别开目光,梁啸川顿了顿,犹疑道:“……你其实,没打算跟你同学说我是你哥。”
月栖意诚实地点点头。
他并非有意让梁啸川当地下哥哥。
然而不刻意隐瞒,不代表要介绍认识,毕竟一天的集体活动,大抵根本没有机会告诉小朋友们哪个学生是他朋友、他哥哥。
梁啸川看懂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退让道:“没事儿,要是有机会再介绍也成。”
月栖意不料他居然接受暂时当地下哥哥。
接收到月栖意狐疑审视的眼神,梁啸川:“……”
他给月栖意理了理小辫子,道:“真的。”
小辫子也是现学的。
起初他不会,握着一手柔软光滑的头发无所适从。
月栖意很宽宏大量,并未失望,只是抽出自己的头发要去找徐姨。
此后梁啸川就开始苦练,买了几百顶假发练手。
虽说时间有限、他手又拙,但现在至少有个形状,加之月栖意可以靠脸撑住一些非常规的造型,甚至莫名显出几分古怪风格的可爱。
梁啸川解释道:“不是戴着那小徽章呢吗,那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晚几天……就晚几天吧。”
月栖意:“……”
梁啸川也倏然察觉月栖意的小徽章不晓得何处去了,现在小猫胸前只有自己的名牌。
月栖意完全忘记了这枚小徽章的存在。
不出意外的话,是昨天活动课玩游戏的时候脱落了。
对上梁啸川迷惘的眼神,月栖意想了想昨天看过的《还珠格格》,半展开两只手臂做出蝴蝶飞的姿势。
——徽章娘娘变成蝴蝶飞走了。
梁啸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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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小准备的舞龙并非严格意义上那种高难度的民俗表演,只是一些学生手持木棒撑起一条刺绣长龙,然后绕着圈儿跑。
附幼的小朋友们坐在附小主干道边,表演的学生都是一年级的,要排成一列从教学楼走出。
随着前头的学生依次起步,负责撑龙尾的男生整整校服,正要跟上。
肩膀却倏尔被人拍了下,男生回头,便见梁啸川面色肃穆,朝他手中的木棒摊开掌心。
另一手掌心也摊开,是一沓百元大钞。
男生:“……”
形势比人强,他不如梁啸川高、也不如梁啸川有力气,抵抗不可能成功。
何况还有一笔巨款。
梁啸川恩威并施之下,他几乎是立即将木棒交给梁啸川,若无其事地踏上返回教室的路。
实话说这个什么舞龙非常愚蠢。
梁啸川跑在队伍之中,听着负责此事的老师的指挥,面无表情地想学校为什么要安排这么傻X的节目迎接幼儿园小孩。
但跑到主干道时,一眼瞧见月栖意在一群小朋友的最前排中间,看见他们转圈舞龙,仿佛看得很开心似的,一面笑一面拍手。
瞧见梁啸川,月栖意有一瞬间的意外,但旋即又向他笑起来,给他鼓掌——梁啸川觉得月栖意在朝他笑,在给他鼓掌。
于是他也跟着笑,觉得这破节目好像还成。
看完表演,小朋友们要旁听一年级上数学课。
梁啸川的班级被安排到另一间大教室里,小学生坐在一侧,小朋友们坐在另一侧。
梁啸川本该坐在最后一排,但月栖意在第一排。
因此,趁着上课之前学生们都在喧哗着找座位的混乱状态,原本该坐在第一排的学生也得到了一沓百元大钞,欢欢喜喜心甘情愿地去到最后一排。
数学老师一上讲台便察觉情况有异。
座位是按照身高排的,前排学生太高会挡到后边学生视线。
这个梁啸川块头这么大……本该在最后一排才是。
然而这算公开课,面子为大。
何况,这梁同学家庭背景似乎颇有些不可说之处。
因此数学老师睁只眼闭只眼,照常开讲。
月栖意其实已经学会了一年级各科的授课内容,因此其他小朋友只是听个热闹,但他听得懂,打算再认真地温习一遍。
然而……
他极力忽视旁边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
梁啸川当然不会在课堂上第一排这么显眼的位置直接看月栖意,尽管他自己想这么做,但月栖意绝对不可能接受。
因此他将书竖在自己眼前,偏转四十五度,顺着看书的方向看月栖意。
月栖意:“……”
他飞快写了张小纸条,好似被迫做坏事一般,又纠结、又惭愧、又愤怒地传给梁啸川。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数学老师:“……”
这小朋友看着就很乖,传张纸条两腮和耳尖红得像小番茄。
课堂上传纸条估计是梁啸川做了什么孽,让人家不得已而为之。
数学老师担心自己一旦点破会吓哭小朋友,因此他决定装瞎。
梁啸川展开。
“你再看我就会非常非常非常生气!”
梁啸川:“……”
威胁太可爱,但有用。
他转正身体,没再看月栖意,至少没再让月栖意察觉他在看。
总不能真让月栖意“非常非常非常”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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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历一页一页撕下,隆冬悄然而至。
瑞雪兆丰年。
四九城在除夕夜迎来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落雪,雕梁画栋悉覆霜白,细看可见松软新雪被万家灯火映出萤萤微光,压住了雪色的孤冷。
自高处俯瞰全城,古都巍巍,恍若重归数百年前。
屋外凛风呼啸,侧柏扑簌簌抖落雪沫;屋内却暖意融融,满是新春的安宁祥和。
新衣本该初一再穿,然而月栖意早早便换上了新年的新衣,朱红斗篷白毛领,远远望去好似一只红白相间的毛绒团,色调又像过圣诞又像过春节.
其实他并没有很想提早换新衣,可是祝婵真十分笃定道:“你想,意意,你肯定想。”
月栖意迟疑道:“我……想吗?”
祝婵真不好意思独自换新衣服,于是拉上小表妹,不是,小表弟一起,当下她面不改色、重重点头道:“嗯!”
于是两个小孩一同提前换上了。
月栖意夏季不舒服是心理因素居多,而冬季大病小灾不断则是因他十分不耐寒。
别人穿一件他要穿两件,三伏天也是长袖毛衣,三九则更不必说,室内尚可,但凡出门,棉的、羽绒的、毛的……凡是保暖的,里三层外三层都要裹上。
仿佛陡然爆毛的小猫,用手捏捏全是毛茸茸,根本摸不到肉。
尽管如此,仍时不时便被哪阵邪风侵体,轻则咳嗽喷嚏,重则高烧不退送医。
小年之后便又病了一场,拖拖拉拉到过年仍未痊愈,说两句话便忍不住咳嗽一阵。
更小的时候,一入冬便由月菱茴与徐姨带他去亚热带抑或南半球避寒,到春分之后再回来。
但今年月栖意开始上幼儿园,贴着年根才放假,且只放到初八。
祝双姮本不在意这个,照旧要去,幼儿园那边给他请假便是。
但月栖意舍不得小朋友们,放假这短短几天也不值得来回跑,于是第一次留在四九城过整个冬。
小墨趴在月栖意身旁,黑乎乎一大只,沙发都快趴不下了。
它现在长得越发雄壮,虽说有家里好粮好肉喂养它的原因,但它自身基因的作用也不可或缺——如今体型简直要向马看齐。
并且是剽悍骁勇的战马——长了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将小猫放在它背上,它能驮着小猫跑八百里加急。
自从祝婵真开玩笑说月栖意是小墨的小妈妈之后,祝双姮、徐姨、洪叔、其他请来做事的叔叔阿姨……都开始这样说。
月栖意忧伤地看了眼小墨。
小墨的毛十分厚实,冬天靠着暖和得很,虽说有时攻击性很强、完全不像人类最好的朋友,但总体来说它性格也还算不错。
但是……它也太大只、太黑了,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小孩。
祝双姮蹙着眉心,轻轻拍月栖意的后背,道:“这一冬感冒又没停过,明后天得问问张大夫有没有空,再来给你看看。”
闻言,月栖意整只猫一僵。
“良药苦口”这四个字,在这位年逾五旬的张大夫这里最为恰当。
他医术的确高明,开了药服下便少病一些,奈何药要按疗程吃,见效慢,月栖意体质底子又无比薄弱,基本上一冬泡在药罐子里,才能好受个小半年。
并且,喝中药简直是对味蕾的极大摧残,会令小猫的世界天空变成蔚蓝色窗外有千纸鹤。
月栖意猛喝一口蜂蜜水,压下再度刺挠喉咙的痒意,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姑姑,我已经完全好了。”
祝双姮让洪叔再给他拿条毯子来,将他彻底变成一团猫而非一只猫。
“你这说话,”她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梁家那小孩?”
月栖意的语言能力是在某一日忽然恢复的。
当日晨起之后,徐姨给他梳头发,月栖意忽然道:“姨姨,今天我想要戴小熊的发卡。”
徐姨完全愣住,继而捂住唇,一把将月栖意抱起来,眼泪夺眶而出,颠三倒四道:“宝宝,咱们能说话了,好,好……真好……能说就好,太好了……”
小墨也“嗷呜嗷呜”叫着跳上来拱他脸颊,月栖意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话了。
他趴在徐姨臂弯里怔然良久,才轻轻地回抱住她。
听祝双姮这样问,月栖意摇摇头道:“不知道……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
他并非刻意要瞒着、甚至作弄梁啸川。
他开口说话那天是周日,那个周末梁啸川被梁睿中拎去门头沟越野训练去了,周日晚上回来后,梁啸川便迫不及待将小猫叼回自己家一起睡。
彼时夜已深,月栖意困倦得睁不开眼,决定翌日早晨便告诉梁啸川自己可以说话。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一早醒来,便一下子对上梁啸川灼灼的双目,其中情绪波动肉眼可见,似热切,似惊喜,又似不敢置信。
月栖意:“……?”
梁啸川猛地抱住他,浑身仿佛都在激动地震颤:“意意,昨晚上你说梦话了!”
月栖意:“……”
他张了张唇,正想开口。
梁啸川却随即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完全不能说话,我就知道,怎么可能呢!”
他将月栖意紧紧地裹住,轻轻摸月栖意后脑勺,话语斩钉截铁:“既然能说话,那得马上告诉你姑姑,找最好的大夫,甭管因为什么,肯定很快就治好了,到时候我们一天说一百句!”
月栖意:“……”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这么错过了吐露真相的最佳时机。
洪叔走到两人边上,提醒道:“啸川来了。”
月栖意诧然转向门边,便见梁啸川手里头提着一大把烟花,笑着朝他挥手臂。
祝双姮的视线扫过去,梁啸川笑容收敛了些,鞠躬问候道:“姑姑。”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侄子,”祝双姮不接茬,优哉游哉翻动手中财经杂志,道,“这个点,来拜早年还是吃年夜饭呢?”
梁啸川唯恐自己在月栖意家人这里不讨喜,惹得月栖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因此完全没了平日嚣张的架势,本分道:“来找意意玩儿。”
祝婵真倚在一旁扶手上,一面吃开心果,一面幸灾乐祸。
念在大过年的,祝双姮也没继续难为他。
月栖意朝他走去,临到门边时,梁啸川便已经急不可耐地握住他手腕,见他穿得厚实,便带他跑出正厅。
梁啸川并不敢掉以轻心,他只是带月栖意跑到另一间没有长辈在的厢房。
他将月栖意抱到飘窗上。
祝宅装有中央空调加地暖,每间屋子都暖烘烘的,且飘窗上铺了羊绒毯,但梁啸川仍不放心,又搬了台取暖器放到月栖意旁边,道:“我放了啊。”
言罢他跑出房间,月栖意这才发现除了他手中那一把烟花之外,院里还摆了不少大烟花。
引线一条一条点燃,数条彩线直冲云霄后陡然“砰砰啪啪”绽开,花形大而繁多,五光十色此起彼落,霎时间半边天都亮堂起来,恍然间几如白昼。
光焰落下时白雾袅袅,余热似乎能将屋檐上的积雪点燃。
月栖意坐在飘窗上,脸都要贴到玻璃上去。
他也想更近点儿看,这样一个屋内一个屋外,倒好似他在坐牢、而梁啸川来探监一般。
然而雪天的确冷得刺骨,他也不想看姑姑徐姨她们着急。
小墨跟着跑进来,月栖意想到狗狗只能看见寥寥几种颜色、无法知晓烟花有多么漂亮,便感到些微惆怅,把黑狼犬的脖颈搂紧了。
然后被受宠若惊的小墨兴奋激动地舔了一脸口水。
梁啸川跑进屋来,大臂一伸,把月栖意和小墨分开,抖开条厚毯子将月栖意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好,抱起他要往外走。
月栖意不解,指了指外头,他可以出去吗?
“……不知道算不算出去,”梁啸川道,“总不能让你一直隔着窗户看,可怜死了。”
他拉了把椅子放在门内,与门外仅一线之隔,而后坐下,将月栖意牢牢护在自己怀里,才打开门。
尽管距离所差无几,但室内有取暖系统,门内比门外暖和不少。
梁啸川隔着毯子将月栖意手拢住,问道:“冷不冷?”
月栖意全神贯注看烟花,摇摇头,又用口型道“谢谢川川哥哥”。
他后脑勺对着梁啸川,梁啸川自然瞧不见。
小墨看见了但看不懂,它只是充满敌意地看向梁啸川——它浑身都是厚毛,它抱着妈妈会更暖和,梁啸川就知道抢猫,一点都不会为妈妈着想。
梁啸川问道:“意意……你之前坐过飞机没有?”
月栖意点头。
梁啸川“嗯”了声,忽而犹豫道:“初四到初七我要出国,去我妈那儿拜年,她那儿热着呢,我想你也去。”
月栖意一怔。
梁啸川上次提起想带他去见梁母是数月前,但当日发生了一点小插曲,月栖意哭了,便搁置到如今。
去看一看也没关系,月栖意便点头,想着就趁这次出行告诉梁啸川他可以开口说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