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栖意陷入了漫长的沉睡期。
倒不是一直不曾醒来,只是睡睡醒醒,与人说两句话脑袋便一点一点的。
食欲比以前更低,偶尔有气无力地说肚子痛,又查不出病灶,眼见着瘦得下巴都磨手。
加之吴州正逢雨季,每日一拉开窗帘便是灰扑扑的天色,院中桂树的叶片湿哒哒往下滴水,被洗出发亮的绿。月栖意每每伸出掌心去窗外,没感受到热度反而接到雨点,便怏快地闭上眼钻回窝里。
外婆家是园林式建筑,卧室内装潢、家具、灯光特地采用暖色调,甚至床单被褥都是鹅黄鹅黄的,显得屋子暖和温馨。据外婆说这是一间宝宝房一一从屋内的毛绒玩具及泡泡机、迷你奶茶机、一套会排队跑的小鸡玩具,甚至还有一套充气城堡来看,这个说法很具可信度。但月栖意并不玩,他总是白着脸,恹恹的。
梁啸川心中油烹火烤一般,提出想带月栖意回四九城,或是出国去日照充足的城市待一段时间。
可月敏钰轻声道:“世界上那么多地方,宝宝却每年七月都来这里,你以为我们没有试过带他去别的地方吗?”“症结不是地方不是天气,是二十二号这天啊,”月敏钰看向日历,定在女儿离世的这一天,长长呼吸一下,良久才道,“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其实宝宝每一年情况都比上一年好一点,他需要时间,而我们需要爱他。
她转向梁啸川,她这把年纪又旁观者清,只觉得这年轻人的心思根本就是明晃晃不加掩饰,只是月栖意当局者迷。因此她一针见血道:“你的确爱他,对吧?
梁啸川郑重颔首,坦然道:“对。
又恳切道:“但我还没跟意意表白,麻烦您先别跟他说。”
月敏钰尚未置可否,门外蓦地有人震惊道:“什么!”
梁啸川:“.
这家里都是月栖意的家人,除了对月栖意要保密,对上其他人时,他的心意没什么好瞒着的。
月栖意在房间休息,他便没控制音量。
月闻江才去外头摘了凌霄花回来想送给月栖意,不料一进厅堂便听见这一句。
梁啸川果然没安好心。
他几乎是立即竖突起全身的荆棘刺,恶狠狠道:“你别做梦了,妈妈不会答应你的。
梁啸川点点头道
“那就走着瞧.....老子和意意婚礼那天,你还得坐主桌呢。
七月二十一日,连绵不歇的阴雨难得收敛,瞧见金灿灿的日光时,梁啸川险些要以为出现幻觉。
他等不及叫月栖意醒,连人带毯子抱起来放院内贵妃榻上,一起身发现月闻江和俩老人以及雇佣做事的何姨万叔都跟着出来。因此月栖意一醒,身边便围着六个脑袋六双眼睛。
他的视觉稍稍恢复了一点点,这个距离能大致分辨五官位置,只是十分模糊。
日光的热度让他忍不住舒展身体,只觉骨骼都暖得发软,他迷茫道:“怎么这么严肃....在给我开追悼会吗?”“说什么呢这小孩,”外婆作势打他嘴,其实力道和抚摸一样,嗔道,“你想气死外婆呀。
月栖意撑着身体坐起,梁啸川月闻江忙搭把手,他刚坐好,外婆便往他怀里塞了个毛绒小兔子,道:“抱着说。”月栖意:.....
他要开口,月闻江又端了杯碧螺春给他,道:“妈妈你先喝点润润嗓子。
何姨还掐着天气预报,估摸着他会有精神些,给做了鲜肉蟹粉生煎、赤豆小圆子、桂花芋艿,搁在他边儿上。万叔又把他身畔的桂树枝剪了几下以图更美观,从而曲景相和,怡情养性
再者,昆曲是可以听的园林,张竟遥拿小音箱给他放《游园惊梦》。
月栖意喝了茶,抱着小兔子、吃着点心、听着曲儿、赏着景,终于有机会开口道:“你们不用太紧张。“这一次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他肯定道,“没有以前那么难过。"
“好很多?”梁啸川拧紧眉头,道,
“以前还能比这更难受?”
从认识开始,月栖意每年暑假都要去外
婆家,小孩
子没有手机,梁啸川问他外婆家的电话他也不给,
一去便断了联络。
六岁的梁啸川曾经试图百度搜索“月栖意的外婆家在哪里”
,或是打给114问“月栖意外婆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当然,都没有结果。
后来他知晓了月菱茴忌日在七月下
,不断提出想跟月栖意一起去外婆家,可他无法说真实理由,只能说担心月栖意身体。
月栖意反问他:“外婆外公是我的亲人,他们难道不会照顾我吗?”
梁啸川无从反驳
末了争取道:“那我打电话给你你得接,我们视频。
十个视频通话里月栖意最多接一个。
梁啸川连珠炮一样问他吃得好不好天气怎么
么样有没有
不开心,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问自己能不能去找他,问他外婆家有没有其他小孩或者狗
月栖意总是迷迷糊糊道:“我想睡觉,哥哥。”
基本上话音刚落便睡了
梁啸川险些被他噎死。
“小时候更不吃东西的呀,还要哭,一哭就发高烧了,有几次还烧到肺炎一直挂水,”月敏钰把毯子裹紧了点,道,“这次没发烧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小时候没有哭的。”月栖意纠正道。
日光暖融融铺在身上,将月栖意雪白的面颊照出一种剔透的、雾绒绒的质感。
月敏钰揉揉他头发,道:“是,没有哭。
怎么会有眼泪都蓄满了再把脸埋到毛绒小熊肚子里,以为能瞒过别人
然后抬起脸说我没有哭的小孩子呢?
月菱茴走后,按照她与丈夫祝云德的共同意愿,将两人合葬在她长大的地方,吴州。
七月二十二日,梁啸川不到五点便起了,送张竟遥到大门,万叔会继续跟着,送老雇主去城西墓园陪伴月菱茴。回来后,梁啸川便在月栖意房门口来回踱步
梁啸川没心情和他吵,月闻江也一样,俩人沉默不语,各走各的路线,好似两头平行犁地的牛。
踱了一圈险些撞到什么,一掀眼帘发现是月闻江。
梁啸川又绕到屋外,贴着菱花窗看。
然而房中拉着帘子,他只能干着急。
屋内,月栖意趴在月敏钰肩头,而老人家手里拿着两毫米钩针和毛线团,起手穿梭,缓缓道:“再给宝宝织个小小熊猫好不好?”之所以是“小小熊猫”,是因为她刚刚
“小大熊猫”,放进月栖意掌心
月栖意请求道:“可是我想要一
个小老虎。
月栖意默了默,老人家便道:“那这个是站着的小老虎,再给宝宝织个趴着的小老虎,好吧?”
“可是已经织了小老虎啦。”月敏钰戳戳他怀里的一个
月栖意点点头,轻声道:“谢谢外婆。
月敏钰的眼眶也是红的
月栖意失去了母亲,她又何尝不是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唯一的小孩。
可他们又不同。
彼时不过三岁的小孩子,承受能力如何与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相提并论。
何况山高路远,她知晓噩耗再赶去时,见到的是女儿已经被拾掇得整齐干净只待下葬,而月栖意见到......月栖意抬起手,擦了擦外婆的眼角,柔声说:“外婆是小孩子吧,怎么哭了。”
“外婆才没哭呢,”月敏钰去抹他的脸,道,“宝宝才哭了。
“外婆,”月栖意握着小老虎,道,“妈.....新家会过得很好吧?””
"会吧,
”老人家生出斑点的手握住他的,缓缓道,
“小茴啊,现在已经是个开开心心的漂亮小姑娘了。”
午饭晚饭端进去再端出来,梁啸川看了看变化,忍不住道:“就吃这几口吗?跟他说说是我做的,净挑他爱吃的做的。”月闻江也跟着道:“妈妈喜欢在吃的里头加花瓣儿,小酥饼和乳酪糕里头都加了。
何姨宽慰道:“都说啦,这一天就是这样的,前些年甚至端出来是原样不动,这已经是有胃口了。梁啸川又不禁朝里张望,何姨道:“你给他们祖孙两个一点空间呀。
“我知道,我知道。”梁啸川坐立难安,又开始转圈儿踱步。
何姨摇了摇头,默默拿出自己的表格填写。
.....身体耐力10+,性格稳定3....经质1+
夜里十一点,张竟遥回家,打眼一瞧月栖意房门口一道晃来晃去的大黑影,被吓一跳。
梁啸川:.......外公
张竟遥方一定神,一迈步发现边上还有一个矮黑影,又一惊。
月闻江:.....张院长长
张竟遥缓过来,道:“你们俩干什么呢?!”
梁啸川急切问道:“过了今天意意就好了吧,零点能好吗?”
张竟遥睇他一眼,道:“你当宝宝是机器人呀,一到零点程序启.....总.得等他这一觉睡完。
老人家熬不住,得回房歇息,进门前回身看了眼,俩人还跟站岗似地守着。
于是他把表格改了改。
.....身体耐力,+
庭中大叶玉簪花昨夜开了,有小蜗牛趁势爬上叶子试图一亲芳泽,拂晓过后鸟儿啁啾,羽翼洁白映着无垠晴空,鲜明悦目。一切都犹如新生
月栖意一睁眼,没看见外婆,反而对上一张放大的英俊面孔。
由于他视物仍处于高糊状态,便没察觉这面孔的眼睛底下两抹显眼的青黑。
“....他迟疑道,“外婆呢?”"”
“月女士去了工作间。妈妈,你好点了吗,今儿这天儿特别好。
身后有人道:
月栖意回头,隐约瞧见月闻江坐在床边,手里不晓得拿了本什么一一他起初以为是暑假作业,可上头插图似乎颇多。梁啸川道:“是外婆给你做的衣服的设计稿。”
“闻江,你在看什么?”
月闻江视线立刻跟过来,月栖意揉揉眼睛,道:“好啊,说吧。
月栖意点头,想说自己要再睡一下
可梁啸川陡然握住他手腕,道:“我有话和你说。”
梁啸川看向月闻江,道:“你先出去。
月闻江会听他指挥才怪,立即道:“凭什么,这是妈妈的房间。
梁啸川想把他拎出去,月栖意阻止道:“闻江,你先出去吧。
月闻江并不继续呛声,只是道....妈妈,如果我长大了,不是小孩了,是不是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就不用出去了?“不是,”月栖意强打起精神,但仍然软绵绵道,“是因为梁啸川需要独处的空间,如果你有话想单独和我说的话,那梁啸川也不会留下的。月闻江想到当日梁啸川说打算之后和月栖意表白,瞬间警惕起来,攥着稿册问:“妈妈,你之前说不想跟别人结婚,你跟他是假结婚不算数,那你现在呢,还是不想跟谁真结婚吧?”于大多数人而言,仅仅是“最好的朋友”及半个“哥哥”,并不能与父母子女爱人这样的至亲相提并论。月闻江觉得自己和妈妈是母子,当然比梁啸川与月栖意的关系更近。
但一旦梁啸川成为月栖意的爱人,一切便另当别论
因此他得严防死守,不能随随便便就多个人比他和妈妈更亲近。
月栖意微怔,不解月闻江为何好端端突然问这个,但他仍然肯定道:“是。”
月闻江这才稍稍放心,起身往外走。
门扇合拢,室内短暂陷入静寂,但梁啸川毫不平静。
在门外枯守一日夜,他胸腔内的郁气便压抑了一日夜,有滚沸的岩浆在其中翻覆汹涌,亟待寻找一个喷薄的出口。梁啸川桎梏着月栖意手腕,沉声道:“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