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周五的课,迟遇匆匆收拾了书包往校外走。
按理,学生都需要住校。
但迟遇情况特殊,家里有个未成年的小朋友需要照顾,所以迟遇给院里打了申请,批准他每个周末都回家。
这件事,辅导员和班里的好些同学都知道。
他刚走出宿舍楼,就有两个同学笑着招呼:“走啦?回家照顾妹妹啦?”
迟遇也微笑着回应:“嗯,正好还能赶上接妹妹放学。”
像这种小小的、没什么意义的对话,在迟遇以前的生活里是不曾出现过的。
不知为何,这样简单的一问一答,会让他有种踏踏实实在生活的感觉。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大步赶路的迟遇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处的花坛边,雷四海正阴沉沉地盯着他。
待迟遇走远了,雷四海转头对徐成嘉道:
“迟遇是不是搬到江城了?”
“他哪里来的钱在城里租房子——总不可能是他那个跑路的爹又把他认回去了吧。”
在江城租房子,穿着打扮也一看就不便宜,听说还用上了笔记本电脑和手机?
徐成嘉疑疑惑惑地应着:“是不是拿到了什么单独的奖学金或者国家贷款啊?”
雷四海:“不可能!”
“有我爸在,这小子连贫困证明都休想开出来!”
“镇里不给他开证明,他拿个屁的贷款!”
徐成嘉赶紧道:“我找人问问,看看这小杂种到底是怎么搞到钱的。”
*
还没走到江大校门呢,谢卿晟的信息来了:【今天阿姨买到了新鲜的鱼,到我这边吃水煮鱼?】
迟遇:【好呀。】
过去的几个周末,要么是谢卿晟到他们家来吃饭,要么是他和笑笑去谢卿晟家吃饭。
迟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不觉间,“和谢卿晟一起吃饭”仿佛成了一个惯例。
不过迟遇也没有去细想。
反正饭桌上多一个人,感觉也热闹一些,笑笑也更开心一些。
迟遇想了下,又补了一句:【那个,别太辣吧?】
要不谢卿晟的眼睛等下又该红了。
谢卿晟:【放心。】
看到这“放心”两个字,迟遇心里又浮起些那种踏踏实实的感觉。
真奇怪啊。
为什么这种琐碎的小对话,会让人心情愉悦呢?
*
迟遇他们上门时,阿姨正好把一大盆还在滋滋冒泡的水煮鱼端上桌。
迟遇扫了眼水煮鱼:
红彤彤热腾腾,无数的干辣椒夹杂着花椒,正在热油的作用下不住翻滚。
而这厚厚的辣椒下面,才是一片片白嫩轻薄的鱼肉。
迟笑“哇”了一声,使劲吸了吸鼻子,对着做饭阿姨道:“田阿姨,你做的鱼好香啊!我口水都出来了!”
田阿姨乐得眼角皱纹都多了几层:“那你们快吃,趁热吃——我之前还担心会不会太辣,结果谢先生说没关系,就要用最地道的辣椒……”
迟笑使劲点头:“嗯,我哥最喜欢这种辣得有劲道的水煮鱼了!”
一旁的迟遇怔了下,却听见谢卿晟笑着道:“我也喜欢啊。何况这个也不是特别辣,是香辣。”
言语间,仿佛之前被辣得流泪的人不是他。
开饭了。
饭桌上,照例是迟笑在说着学校的事。
老师、同学、考试……
迟遇一边提示着她吃点蔬菜,一边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坐在对面的谢卿晟。
他看见,谢卿晟这个口口声声说“不是特别辣”的人,只夹了一片鱼。
还是就着半杯冰水吃下去的。
迟遇不禁有点想笑。
他把那个完全没有辣椒的清炒空心菜往谢卿晟面前推了推,道:“不是说了少放一点辣椒吗?”
他的声音明明不大,但迟笑还是听到了。
小姑娘把鱼骨头吐在骨盘,又捞出来一大片鱼:“可辣椒放少了,哥你吃起来就没那么爽了吧?”
此时的谢卿晟大约已经被辣得说不出话了。
他只能又抿了口冰水,然后抬起一双藏映着秋水的眼睛,不出声地注视着迟遇。
迟遇的心莫名快跳几下。
他慌忙低下头,赶紧刨了口饭。
像是为了抵挡这没来由的心慌般,迟遇擦了下嘴角,又开口道:
“对了,我有个室友,周鹏,他不是辽城人么。他也不能吃辣。”
“他说他刚到这里时,和他爸爸妈妈去了火锅店,服务员给他们每人上了个蒜泥香油的蘸碟。”
“他爸爸妈妈说这不对啊,吃火锅怎么能没有麻酱?”
“周鹏就去找服务员要麻酱。”
“服务员和他确认了好几遍,是不是要‘麻酱’。”
“周鹏说是是是,他们会加钱的。”
“服务员就走了。”
说到这里,迟遇故意停顿了下,待迟笑好奇地看着他了,他才继续往下讲: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回来了,手里抱着整整一盒——咔咔作响的麻将。”
话一说完,迟笑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哥你这个笑话好冷哦哈哈哈。
这依然是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但迟遇讲得流畅而自然,再没有像之前那样磕磕巴巴。
谢卿晟的眼底温柔如水,唇角也高高扬起:“很有趣。”
*
晚饭后,小学霸迟笑自己打开电视看上半个小时新闻,到时间了就主动回房间预习复习。
这个时候,迟遇和谢卿晟便会外出散步。
迟遇最早住过来的时候,这晚间散步通常是谢卿晟问点儿什么,他回答一两句。
如果谢卿晟不说话,那两人间就是沉默。
现在,两人依然偶尔会沉默。
有时他们就是随便走走,看看花看看树。
但这种沉默已经不再让迟遇感到尴尬,不再让他觉得需要用语言来填充。
不过,今天迟遇打定了主意,要主动多说一点话。
这是他思考了很久,计划了很久的一些话。
他静静地走在谢卿晟身旁,看着路边矮矮的万年青,手无意识地越攥越紧。
谢卿晟也没有开口。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走了好几圈。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和月光交相映照着梧桐。
迟遇终于深呼吸一口气:“卿晟,那个,嗯,谢谢你陪我练习。”
迟遇没说是什么练习。他相信谢卿晟肯定知道。
因为这些细节,比如测试拿到了好成绩,比如外教对他的介绍赞不绝口还推荐他去配音,他都已经发信息“汇报”过了。
他在很认真地履行协议。
谢卿晟:“一点小事,没什么的。”
迟遇的手背到了身后。
他要说一些没有对合作伙伴汇报过的事。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这次,这次我在高级班的同班同学里,有两个是……是北水镇初中的。”
迟遇没有说太多。
他并没有说他当年到底被怎样的欺负,排斥,也没有说老师是如何的无动于衷。
他更没有说那两个人到底是谁。
但对于迟遇而言,这已是许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些事。
不管他再怎么模糊,再怎么粗粗带过,那些糟糕的记忆都席卷而来。
待他说完之后,身体已经出现了一些不适反应,牙齿都开始不由自主地上下碰撞咯咯作响。
直到谢卿晟伸出手臂圈住了他。
就像在医院等着迟笑做手术时。
就像在雨中为他撑伞时。
被这有力而温暖的臂膀所围住,迟遇渐渐不抖了。
谢卿晟并没有问当年的细节。
他一手搂着迟遇的肩膀,一手抚着迟遇的头发,轻轻道:
“这次你考进了高级班,还拿到推荐资格,那两个人很难受吧。”
迟遇:“嗯。”
迟遇看得很清楚,雷四海的脸都扭曲了。
谢卿晟又道:“那你……感觉怎么样?”
迟遇咬咬牙:“我觉得——”
他顿了一下,像是要通过这停顿给自己勇气。
他需要足够的勇气,才能开口说出自己的感受,才能对着一个人表达自己的内心。
他终于是说出来了。
虽然他的声音有些些许颤抖:
“我觉得,真爽。”
“看到他们难受,真爽。”
迟遇知道,自己的说法有多么幼稚,多么像一个被抢走了糖之后又抢回来了的幼儿园小朋友。
但这就是他真正的想法。
谢卿晟低低“嗯”了一声,垂下头,将额头短暂地抵在了迟遇额头上:
“是,很爽。”
“听着就为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