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结束后, 金静尧甚至没有来得及跟对方说一声再见。
玲玲说自己急着赶飞机,飞快地换好了衣服, 连妆都不卸,已经坐上了杂志社帮忙叫的车。
她的眼尾亮晶晶的,像美人鱼的鳞片,一路洒下。
从摄影棚走到门口,下台阶,再上车。
这么长的一段距离。
如果想要回头,应该绰绰有余。
他站在黑暗的地方, 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她是收过钱的, 要履行诺言, 怎么可以不告而别。
但她坐上车, 重重地关上车门, 非常着急地低头看时间, 生怕错过航班。
一次都没有回头。
回到学校的当天晚上,金静尧做了一个梦。
梦里, 所有的遗憾都被弥补了。
她从出租车里跑了出来, 紧紧地抱住他,像八爪鱼一样缠到了他的身上。
她对他说自己不走了, 凑上来,小狗一样吻他, 像一部烂俗的好莱坞爱情片,一定要有最完美的结局。
他们一步步地后退, 如《爱乐之城》结尾的倒放, 耳边有人在唱Someone In The Crowd。
然而在跨过门的一瞬间, 弦乐尖锐地扭曲, 世界又变成一只巨大的气泡,他回到多年以前的一家私人美术馆。
那一年,父母带着他去意大利旅游。爸爸陪着妈妈在奢侈品店购物,他并不感兴趣,转身跑了出去,溜进巷子里,最终在一家很小的私人美术馆前停下脚步。
美术馆里没什么人,冷气开得很足,保安也在打盹。
他偷偷地抚摸着那些雕塑,冰冷的大理石,柔软的褶皱,纤毫毕现的人体。
大理石是死的,但也是活着的,生命的两种最极致的形态,同时被定格在这个瞬间。他感到惊叹、好奇和满足。
黄昏时分,被吓得差点报警的父母,找到了丢失的小儿子。
他高高兴兴地抬起头,问妈妈,自己能不能把这尊雕塑买回家。
妈妈也很高兴地说:“好的宝宝。”
她冲过来,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幸福地闭上眼,再睁开,发现抱着自己的人不是妈妈,而是玲玲。
梦和现实总是反的。
在现实里,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妈妈盯着他,已经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面容可爱、像天使和洋娃娃的小男孩,轻轻地抚摸着一座被斩首的大理石雕塑,好奇地碰着断头和脖子的连接之处。
妈妈失望地看着他,发出抽泣:“妈妈找了你一下午,你为什么不能正常一点……”
那之后不久,他就被送进寄宿学校。
他一直都知道父母觉得他有病,正如在学校里,他的同学也觉得他有病。
他与同龄人的差异,不仅仅是那些外在的东西,口音、肤色、孤僻清高的个性——还有一些更深层的东西,让他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这个世界的残次品。
在梦里,他轻轻地抱住玲玲,将头贴着她的胸口,对她坦白自己最大的秘密。
“其实妈妈本来应该生出一对双胞胎。”他小声说,“但是另一个孩子,在她肚子里消失了。”
“妈妈说她被我吃掉了。”
“她有时候会偷偷地问我,为什么那么贪吃、那么坏,为什么被吃掉的不是我。”
“她不想要我。她想要一个妹妹。”
所以她才把他打扮成洋娃娃。
所以她才总是透过他的眼睛,看到另一个死去的孩子。
最开始,他其实并不沉迷于那些黑暗的、邪恶的艺术。
他只是偶然发现,当自己假装对它们感兴趣的时候,妈妈会很生气,忘记将他打扮成女孩。幼儿园的男生也会很害怕,不敢再来围着他做游戏。
他便强迫自己看下去,像吃一种恶心的食物。
久而久之,他确对怪诞和死亡产生了一种迷恋。
因为死亡是孤独的,他也是孤独的。他不被需要,他从死亡之中降生。他生来就是孤独的。
他说了很多话。
玲玲耐心地听完了每一句话,然后对他说:“你不孤独,你还有我。”
又说:“你不奇怪,你是正常的。”
他摇了摇头,很固执地说:“我不正常。”
“再摸摸我吧。”她邀请他。
他便更用力地抱住她。
他可以触碰她、拥抱她。这是他的梦,做什么都不是错的,不会让妈妈尖叫。
将温热的皮肤拥在怀里,好像一只巨大的红苹果将他吞吃了进去。
他变成了果核,他听到果核里疯狂的心跳声,和所有人都一样。
也许玲玲说得对,至少这一刻,他是正常的。
-
梦做到一半就醒了。
耳边窸窸窣窣,仿佛响起了下水沟里老鼠在爬的声音。
金静尧睁开眼,卧室的门缝里,被人塞进来几张成人海报。丰乳肥臀,令人作呕。
自从他学了拳击,个子也长高了,他们不敢再跟他打架,就想出了这些无聊的招数来骚扰他。
他将衣服穿好,戴上手套,平静地拉开房门。
几个同学站在门口,正在发出下流的笑声,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
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金静尧有很丰富的经验,知道该怎么揍人,才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让这些人都跪在自己面前求饶。又不至于留下太明显的痕迹,让老师怀疑。
但今天,他下手有点太狠了,没控制住。
他脚踩着其中一个人的胸膛,说:“把玲玲的电话给我。”
对方一脸困惑地看着他:“玲玲?”
“你们给她钱,让她和我拍杂志。”他语气阴沉地说。
“你说科琳娜?”对方愣了几秒钟,表情更加困惑,“她前一晚上摔断了腿,没去成呀……玲玲又是谁?”
金静尧怔了怔,突然浑身僵硬,所有的血都涌上头顶。
同学借机从他脚下逃走。
他冷笑一声,踩住了对方的脚踝。
对方发出了杀猪一般惨烈的叫声。
他拎起他的头发,装作冷静地问:“科琳娜长什么样。”
同学指了指被他撕碎的成人海报,尽管疼痛,还是露出色眯眯的表情:“跟这个差不多,金头发,大屁-股,很性感的。”
金静尧说:“住口。”
他抿紧嘴唇,将所有人都拎起来又揍了一顿。
好恶心。
那不是他的玲玲。
挥动拳头,发泄愤怒,流下汗水,发出粗重的喘-息。
在这个过程里,金静尧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在摄影棚里犯下的巨大错误。
玲玲听不懂爱尔兰英语,不是在装,是她真的听不懂。
玲玲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是在装,是她真的想知道。
玲玲没有跟他说再见,不是因为她是骗子,是因为他不配。
他憎恨自己用这么轻率的、无礼的态度对待她。
他想要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他想要再次见到她。
他逼迫同学去杂志社打听玲玲,却得知对方只是临时找来救急的内衣模特,所以没有任何的注册信息。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出了新的办法。
大哥在英国一家传媒公司上班,或许能帮他找到人。他想方设法,让人把照片递到了哥哥的办公桌前。
他又想错了。
哥哥看着他和玲玲拍出来的照片,大为震惊,怒不可遏。
爸爸和妈妈连夜飞到伦敦,在校长办公室里待了一下午,红着眼睛、浑身发抖地走出来。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被妈妈搂在怀里。
他的肩膀被弄湿了,闻着高级的女士香水,心中却再也不能有任何的触动。
因为他已经拥有过更温暖的拥抱。
他觉得他们很可笑,也早已经接受了自己是这个家庭里不被需要的人,他只想要让他们帮他找到玲玲。
可想而知,这是不可能的。
父母对他非常好、有求必应,想要弥补他的一切,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他面前。
唯独一听到他提起那场拍摄,就脸色大变。
妈妈甚至又会发出尖叫。他们认定那场拍摄是巨大的罪恶、耻辱,对小儿子的身心都造成不可弥合的创伤。销毁了所有的拍摄底片,严禁任何人再提及此事。
玲玲好像被抹去了。
玲玲从未存在过。
可他还是很想要再见她。
那一阵子伦敦时常下雨,他趴在窗边,等待彩虹出现。
他对着彩虹许了很多的愿,但彩虹并没有将她重新带到他身边。
女骗子果然是女骗子。
-
玲玲留在他身上的印记,随着时间的过去,反而愈发地鲜明。
他以为他的洁癖被她治好了,结果恰恰相反,它变得更严重了。除了她之外,所有人还是好脏。
他看爱情电影,每一个女主角都变成她的脸,她的身体。
他读诗,每一句情诗都让他想到她。
一千只蝴蝶的骸骨,睡在我的墙上。*
冬天的人,像神祇一样走来,因为我在冬天爱上了你。 *
他从未找到一句最合适的诗、一个最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她对自己的定义。
他甚至不能画出一幅最满意的画来留住她。
难以忍受这样的空白,他便开始偷偷地写剧本。
他写下一个叫做阿玲的女人,她失去双腿,所以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地下室里。他会把她藏起来,很好地照顾她、保护她。
他也写下了自己在男校里漫长的痛苦和屈辱。写着写着,他觉得那些痛苦不再重要。时间会愈合伤痛,却不能愈合思念。故事里的周竟是幸福的,比金静尧幸福得多。他有阿玲。
剧本没有写完,因为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周竟那么害怕失去阿玲,但在漫长的时间里,金静尧所拥有的,只有一个残缺不全的剧本。
他甚至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
玲玲。玲玲。
玲玲到底是谁,玲玲真的存在过吗。还是他早就疯了,才幻想出一个叫玲玲的女人,一场虚幻的美梦。
若干年以后,他拍出了《血天鹅》,还有什么别的电影。他拿了很多的奖,开始感到索然无味。在片场,一个叫骆明擎的男演员在偷偷地看垃圾恐怖片,边看边骂。他路过,瞥了一眼。
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从屏幕里跳出来。
他心跳骤停。
那是玲玲。
他终于知道了玲玲的真实姓名,也知道了她的确不是内-衣模特。
还不如做模特。她演的那些戏,烂得让他一秒钟都看不下去。
他决定把当年的剧本拿出来,改一改,改好了找她拍。
但他太想给她一个完美的剧本,怎么也改不好,一拖又是很久。
他自认为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只有在这件事上,总是一败涂地,非常可笑。
他注册了一个微博小号,没事就去找她说话。账户的名字是一本小说的版号,没有特殊的意义,只是那段时间他刚好在读。他绝不会承认,在重新找到她的那一刻,他的确鼻子一酸。
见到她的前一夜,他根本没有睡着。
她本该下午就到,可是山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雨,他们被迫在半山腰的村子落脚。
他生出惶恐。这是意外吗,还是某种预兆。会不会这又是他的幻觉。玲玲还是不存在。他还是见不到她。
他对表弟发了很大的脾气,在剧院外的树下坐了很久很久,从天黑坐在天亮。
他努力回忆他和玲玲共度的每一分钟,最后悲哀地意识到,短短的一个下午,对于人的漫长一生而言,是多么无足轻重。
所以,玲玲果然把他给忘了。
玲玲不再是玲玲,而是黎羚。
他也怀疑过,这么多年,黎羚会不会早就变了。她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美好的、虚无的形象。真正的她也许会让他感到幻灭。
但真实情况是,黎羚很好,比他想象中更好,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好。
是他的剧本不好,配不上她。
她让他的文字活过来,让他的想象得到骨骼、皮毛和血肉。
她是鲜活的生命,她亲吻了死气沉沉的大理石,雕塑才会为她复苏。
金静尧一直想要问自己,黎羚到底是什么。
黎羚是跟他拍写真的美丽女人。
黎羚是他暗恋过的对象。
黎羚是他写真课的老师。
黎羚是年少的幻想,是隐秘而具体的肉-欲,是伊甸园的苹果,也是世界最初的形状。
他的所有第一次都是从她身上得到的,第一次与女性的接触,第一次因欲-望而感到疼痛,第一个吻,第一个幻想。
黎羚可以完全不记得金静尧,因为他们的过去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件很小的、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对他来说意义很重大,改变了他的一切。
直到杀青以前,金静尧都是这样坚信的。
但在见到何夫人之后,他所认知的现实,再一次被颠覆了。
——他的世界再一次坍塌。
-
金静尧在伦敦待了几天,见了所有能见到的当事人,终于勉强地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当年,从陈飞的办公室里离开,《昨天的太阳》被宣告死亡,黎羚已经失去了一切。
但她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所以孤注一掷地买了一张飞往伦敦的单程机票,想再争取一次。
她是很勇敢的人,可是世界并不公平,再一次辜负她。
在何夫人家门外等了一下午,对方像打发一条流浪狗那样,赶走了年轻的女演员。
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黎羚又接到医院的通知,得知父亲身患绝症。
此时的她甚至买不起回程机票。
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赚到路费。
没有人给过她时间,去面对这样大的落差:从何大导演的女主角,到一名隐姓埋名的内-衣模特。
黎羚之所以忘记他,不是因为这不重要,而是因为这是她人生之中,最失败的一天。
所有的痛苦都堆到她身上。如果不忘记,她该如何活下去。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那具他梦寐以求的身体,并不是纯洁无暇的、蚌壳里的珍珠,而是一棵饱经风霜的树。
那个下午原来是她人生的污点。
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是她最不堪回首的一天。
她之所以能见到他,背后是一条鲜血淋漓的路。每一步都像恶狠狠的鞭子抽在她身上。他也抽过她。
他误解她是女骗子。是内-衣模特。是记性很差的负心坏女人。是需要被他拯救的小演员。
他们的关系建立于重重的误解,他从未真正地认识她。
在黎羚不幸的十年里,他是最后一名凶手。
他年少的绮梦,叠加于她的痛苦之上。
他们的感情永远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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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静尧终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因为下雨,飞机在希思罗机场的上空盘旋了很久。
伦敦郊外的城镇,在雨雾朦胧之中,仿佛一幅融化的油画。
他没什么兴趣地望着窗外,觉得自己之后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无论英国还是伦敦,都没什么值得他留恋。
起飞后不久,他算着时差,想起黎羚的新剧要播出大结局,还是准时收看了。
黎羚所饰演的变态女上司,在剧中的最后一刻惊人地反转,变成了受害者,而她两者都演得非常好。
如果在以前,他会为她骄傲。
但现在他只觉得难过,心脏都隐隐地抽痛。
为什么会演得这么好。
为什么她不能是一个没有演技、没有阅历、也没有受过伤的笨蛋。
金静尧也注意到黎羚今晚很沉默,连收官微博都没有发,这似乎不符合他近来学习到的宣发原则。
他便还是以9787532754335的身份,给她发了私信。
最近黎羚人气暴涨,粉丝多了很多。
他觉得她可能不会再需要9787532754335的陪伴了。
但令他安慰的是,她还是第一时间回复了他。
他很无耻,立刻顺竿子往上爬。
问她要不要视频的时候,他的心情很矛盾。
他不想再骗她了,他应该让9787532754335从她的生活里淡去。
她值得拥有真正的粉丝,而不是像自己这种虚假的、居心不良的坏粉丝。
可是,如果没有了9787532754335,那他和她之间,就失去了最后的联系。
这样想着,他还是飞快地向她发送了视频邀请。
和最开始约定的那样,金静尧假扮成自闭的小男孩,不敢开摄像头、也不敢开语音,只敢打字叫她“姐姐”。
黎羚完全不介意。
尽管对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她还是很温柔、很善良,像多年以前摄影棚的好玲玲,耐心地和坏蛋小男孩说话。她也解释了,自己今晚心情不是很好,所以没有发微博。
“但是我很愿意和小天才说话的。”她强调,“很喜欢小天才。”
他立刻许诺再送给她十张画。同时难过于自己不是真正的小天才。
聊着聊着,金静尧突然又觉得,就这样也很好。
他可以在安全的距离陪伴她,或许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需要他的。
他可以一直扮演9787532754335。在他的所有身份里,只有9787532754335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这时,飞机又遭遇一阵气流的强颠簸,信号变得很差,黎羚的脸一卡一卡的。
他觉得她卡顿的样子也很可爱,忍不住拿手机狠狠截了几张图。
又过了一会儿,信号才终于恢复了。
黎羚的表情重新变得流畅。
她眼睛睁得巨大,前所未有地震惊,像见了鬼一样,结结巴巴地说:“导、导演?”
随即,金静尧在屏幕右上方,那个本该一片漆黑的小窗口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的摄影头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