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云失约了。
她本就油尽灯枯,而以将死之躯孕育新生,无异于往残灯上“哗啦”浇了一捧热油,让灯芯将以更浓烈更迅速的方式燃烧殆尽。
可她并不后悔。
她这一生,名为“温水云”的少女早已在十六岁时死去,剩下这二十来年,不过是一具身不由己的躯壳,在人间空荡荡地游走罢了。
临死之前,她还能再由自己做一回主,便也觉得。
命运未曾对她苛刻到底。
但,天道与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
石洞中。
温水云泪眼朦胧,眸子里全是忧郁和无奈。
她说:“十九岁的时候,我曾想过死。那时有人劝我,玄阴之体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投生成天阴之体,像两百年前,那个一出生便引发腥风血雨,最终被抱往上界的女婴一样,那才叫生不如死。”
“我当时了无生趣,只是在想,大家都是炉鼎之体,谁又能多得几分天道的善待。”
“但我没想到……”
温水云渐渐哽咽失声。
喃喃重复道。
“我真的没想到。”
温琉璃听着,慢慢向后靠在石壁上,全身都冷透了。
她前世是个孤儿,从未见过父母一面。小时候,她曾无数次设想,父母为何将她生下,又为何将她丢弃;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亲生父母会将她寻回,告诉她一切都是天意弄人,他们从未想要抛弃自己的孩子。
可她不曾想过,“天意弄人”这四个字。
竟然会这么残酷。
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心脏。有泪水从眼眶汹涌而出,可她靠着石壁,手脚发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狭小密闭的石室,面容相似的两人。
隔了十八年的时空。
温水云咽下最后一滴泪,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某处,重新变得柔软而坚定。
她说:“我绝不会让我的阿洛,重复这样的悲剧。”
……
在时流恪之前,温水云跟的最后一个人,是长风宗外门长老,云常。
她助云常平安突破元婴期,而云常许诺她余生再不会有人打扰。
很公平的交易。
交易结束后,云常又赠予她许多天材地宝,其中甚至有一枚地阶上品丹药“换骨丹”,能伪装根骨,合体以下皆不可查。
当时温水云没要。
但生产前夕,她却再次上门,亲自问云常讨了这枚换骨丹。
云常修的是无情道,断情绝爱,一身冰霜气息冷冽迫人。他看着温水云,一步一步扶腰走近,眉间的冷意几乎要凝结成霜。
“你有孕了?”本不该多话,云常却破天荒地追问道,“是何人?”
温水云接过换骨丹,不答,只轻轻摇了头,说:“多谢云长老。”
云长老。
多生疏的称呼。
她也曾唤他郎君,温情款款,叫他融化在这汪轻柔和婉的水里。
如今却怀着别人的孩子。
云常冷意更甚,拂袖转身,再没与温水云多说一个字。
后来,温水云听说,长风宗云常老祖无情道大成,不过那些都与她无甚关系了。
……
石洞中,温水云说。
“快生产时,我预感到你是天阴之体,便匆匆借了换骨丹,让你一出生就服下,由此压住了安海门上空的异象。”
“只是,换骨丹不过地阶上品,只能叫你伪装成玄阴之体,却不能彻底遮掩你的炉鼎体质。”
“于是我便想到,玄阴之体最大的限制,就是宿主必须引气入体。因此,我以星辰砂、灵犀角、无相火,为你捏造了土、金、火三种灵根,又以混元双生镜遮蔽紫府,让你无法顺利吸收灵气。”
“可这些还不够。”
“灵根与根骨会被更高阶的修士拆穿,混元双生镜也无法保你一生无恙。”
温水云说着,手里出现一只熟悉的木匣子。
正是先前装石头的那只。
但若干年前,这匣子里装的,却是一截莹白如玉、又发着红光的凤凰骨!
当这骨头出现的一刹那,系统不受控制地飘出紫府,周身010100的代码隐约泛起一层红光,和十余年前的凤凰骨遥相呼应。
温琉璃含泪抬眸,无声注视着这一幕。
“这匣子由梧桐神木雕成,只有感应到凤凰骨,它才会被钥匙打开。”温水云取出凤凰骨,慢慢走向某处。
她说:“神魂不全之人,注定无法修炼。”
“所以,凤凰骨会带着你的半魂前往异世,除非半魂之一身陨,否则绝不返回。”
这时,留影石的白光闪烁起来,温水云的身影也开始变得若隐若现。
她说:“阿洛,我多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打开这个匣子。”
温琉璃摇着头,下意识扑上前,想要留住温水云。
可那不过是道一触即碎的虚影。
最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影子消散在石洞中,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娘亲愿你一切行愿皆满足,万般自由尽随心。”
“愿你长乐安康,岁岁无忧。”
“一生顺遂。”
……
小断崖底。
“我就猜你在这里。”应溶熔拉着滕蔓跳下来,“我爹娘都以为你半夜溜走了,一个劲儿地后悔没派人在你屋门口守着,放心,我没告诉过他们你娘的事情……”
看见温琉璃的表情,她一愣:“你怎么……”整个人都灰掉了?
温琉璃恹恹地靠着七日海棠,对应溶熔点了下头。
她现在坐的位置,就是温水云从前最常待的地方。只是如今花期未到,海棠树上全是蓊蓊郁郁的绿叶,不见当初花开后灿若烟霞的盛景。
温琉璃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天,从朝阳东升,到夕阳西沉,脑海里也从一开始乱七八糟的“求不得爱离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到现在的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愿再想了。
系统沉默地陪着她,同样也在怀疑统生。
应溶熔小心翼翼地凑近,觑着温琉璃的神色,问:“是不是你娘给你留的东西有问题?你要是不开心,可以把我当成树洞,我平时有什么烦心事也会找人聊聊;当然了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没有来过……”
温琉璃唇瓣微动:“我……”
应溶熔:“嗯?”
温琉璃说:“我本来以为我不是我,我娘也不是我娘,但其实我就是我,我娘也……”
某种程度上说,因我而死。
可温水云早就不想活了,死亡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最佳归宿,而她之所以生下这个孩子,或许是有人曾短暂地点亮过她,让她愿以残烛之身燃起一缕新的火光。
应溶熔听得满脑袋浆糊:“啊?”
“没什么。”温琉璃抿抿唇,强行打起精神,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这个。”应溶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让你带我离开安海门,随便去哪儿都行,反正我要离家出走!”
温琉璃惊了一下:“你……那,应掌门和应夫人……”
应溶熔知道她要问什么:“当然要瞒着我爹娘了,哎呀,我知道这样对不住他们,可我真的不想和姜旬成亲,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又虚伪又爱说教,烦都烦死了。”
“而且我才十九岁,又是双灵根,嗯虽然是相斥的水火属性,不过双灵根已经很难得了。”
“我才不想一辈子困在家里,更不想像我娘那样……”一辈子不敢违逆她的夫君。
最后那句被应溶熔咽了下去。她像小狗一样凑到温琉璃身边,一个劲的问:“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
温琉璃当然不会说不行。
多亏应溶熔告诉她石洞里有东西,她才能知晓自己的身世,只是……
“我先不回长风宗。”温琉璃说,“我要去灵芜秘境,可能会遇到危险,你……”
应溶熔眼睛一亮:“秘境?我也要去!”
又说,“你别担心,我好歹有炼气六层的修为,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赖不到你身上,毕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温琉璃立刻捂住她的嘴:“嘘。”
不要随便立这种Flag。
“唔唔。”应溶熔出不了声,只能拼命眨眼暗示温琉璃。
真的很像一只热情小狗。
温琉璃忍俊不禁。
她露出今天第一个笑,点点头:“好呀。”
“耶!”应溶熔高兴地跳起来,自言自语道,“终于摆脱姜旬那家伙了,让我想想该带什么……哦对了,得给我爹娘留个玉简,省得他们担心……”
温琉璃听着耳边絮絮叨叨的女声,仰起头。
七日海棠枝叶繁茂,在她脸上洒下斑斑驳驳的碎影。
她想。
娘亲,您放心,她以后也一定会开开心心的,就像这次秘境之行,她身边有应溶熔,还有系统和种子……
说起来。
种子呢?
温琉璃眨眨眼,这才发现,一天以来不仅她与系统没说过话,就连种子也沉默如金,一言不发。
这根本不是它的风格。
所以……
“你终于意识到了。”一道小奶音幽幽响起,仔细一听,竟和从前略有不同,“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这辈子都发现不了了。”
种子的语气极为幽怨,叫温琉璃有些心虚:“我……”
“嘘,别吵。”种子打断她。
“我在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