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姮宇算是完蛋了。
如果说此前他还勉强能算作顾名尧的同级, 生日宴礼那一天以后，他彻底把自己放低到了追随者那个位置上。
他被顾名尧骗住了，为此沦为了万千虔诚又愚蠢的顾氏信徒之一。
蒋逢玉很有点恨铁不成钢, 恨完了发觉这感同身受着实没必要。
星历2021年2月9日，没雨也没雪，天气不赖，有人心如死灰。
从五日前开始, 接连一周的讨论热潮都是帝星皇储。
主题是：秦周悯于战中遭埋伏攻击，腺体受损，导致易感期突袭, 兽性大发怒而标记随营俏军医。
这头条新闻最初是由一家不入流的八卦小报刊泄出的，讨论度上去后，不少人偏移话题中心, 开始讨论顾名尧和秦周悯之间的婚约。
那时还没人把这当成一回事，谁都当个乐子看, 偏偏没过两日, 又有相关密报登刊，线人声称首都皇庭紧急组织了一支精锐医疗小队, 连夜空派至秦周悯所在的边境战区。
有图有真相。
储姮宇本来就多心，给秦周悯拨过大几十通电话, 全部都是无人接听。
蒋逢玉听见他自言自语，说战|||事吃紧，不接也情有可原, 不必多想。
不过这些事他说了不算数。
谣言持续发酵, 始终不见平息, 时间一长, 假的也像真的。
储姮宇转去联系顾名尧, 同样是无人回应，事情一下变得可疑又棘手起来了。
这新闻的的确确不是假的。
2月13日，顾名尧主动给储姮宇回拨了一通电话，告诉他：“我刚从边境回来。”
秦周悯确实遭袭，腺体确实受损，易感期确实突发，她也确实出于安全考虑，临时标记了一名随营omega军医。
“本来不该发生的。”顾名尧叹了口气，“秦周悯的身体素质一向很好，这一回的事，是因为她此前注射超量抑制隔离剂以应付易感期的坏习惯。”
“已经出现了耐药性。”他苦笑着对储姮宇说，“她需要真正的生理标记，而不是靠冷冰冰的针筒和药水硬抗。”
顾名尧说这话无疑是在给储姮宇下眼药。
储姮宇也一下捕捉到他的话外之音。
信息素调整术做得太多，也太成功，状况好得超乎想象，好得储姮宇不由自主要生出不该有的坏心思。
顾名尧和秦周悯的匹配度高达91%，这是个惊天动地的数字，储姮宇早听过，此后也自己亲手测得过。
这比例是真实的，不缩水，没打折扣。
一周以后，储姮宇偷跑去边境红色基地探病，出发点是好的，但效果为负。
秦周悯认为这里不够安全，储姮宇是脑子有泡才会来。
储姮宇沉默了很久，说：“你是有了更好的选择，更新鲜的玩具，所以才不想要我来这里。”
蒋逢玉瞠目结舌。
她没想到这两个人头一回吵架会是为这种事，也没想到储姮宇够胆说这种话。
她们是在为那个临时标记，那个omega军医吵，但不仅是这样。
重点在于这段感情真正的、无法被提及的肮脏性质。
储姮宇说他就是个第三者。
他崩溃地揪着头发跪在地上哭，他对秦周悯没有恨，也没有怨，他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朝向自己，因为这是他舍弃脸面心甘情愿求来的。
但秦周悯没闲心想那么多。
她的身体还没好全，已经缺席了数场战事会议，她有更重要的事做，留在这里听储姮宇的哭诉是最次的选择。
“行。”秦周悯冷笑一声，“那么我还你重新做好人的机会。”
情侣吵架最常用的那句话，“冷静一下吧”，蒋逢玉也听到了。
储姮宇被人带出那间病房，带出红色基地，丢在了回鞎川的班车上。
这场冷战持续两月时，储姮宇不得不全身心地扑到事业上，似乎把自己忙死就能摆脱为情所困的痛苦。
四月底，从国外参加生科医药工作坊回来的顾名尧找机会与储姮宇见了一面，他说只是闲聊，邀储姮宇来谈一谈界内前沿技术和领域热点，没准对他的事业创新也有帮助。
那场会谈挺枯燥，顾名尧一贯的罗里吧嗦说话风格，蒋逢玉听得犯困，在将要结束散场时，他状似无意地提到了关键词。
腺体移植。
顾名尧可以随口一提，但储姮宇不可能随口一听。
这是他的心结，已经逐渐往心魔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的那半月，他废寝忘食近乎疯狂地检索专著专利和文献资料，时间范围由近五年扩大到近十年，又从近十年往前推至三十年，企图找到合理的理论支撑。
这课题足够创新，风险也极高，涉猎的学者少之又少，理论探讨还能找出部分依据，但实证研究极度匮乏。
但命运有时候就会发生这么离奇的巧合。
储信阳做过类似的尝试。
这在她的笔记本中没有提及，但在恶性医疗处理事件数据库中留下了记录。
腺体移植，这在实验动物中的成功率是65%，而在自愿签署免责申明书的实验参试者当中，成功率达到了骇人的0。
五次尝试，五次失败。
人工腺体无法正常作用，且参试者均出现严重的手术后遗症。最常见的是长期肢体刺痛、幻视，以及假性信息素紊乱。
最后一词，假性信息素紊乱，是指不具备腺体的beta，在人工腺体植入失败的情况下，出现alpha或omega才会有的易感期或结合热症状，但生理监测数据并不显示任何两性显著性征。
如果以动物类比，大概类似雌兔假孕。
储姮宇大概是失心疯了。
在明知道有百分百失败概率的情况下，他仅通过几次数据理论模型模拟，就决定要在自己身上做试验。
蒋逢玉本来也说不了话，现在更是无话可说。
在不知道这离谱数据的情况下，她已经觉得这实验反人类反伦理，何况得知这尝试完全建立在毫无可靠实验结论的基础上。
2021年5月19日，储姮宇满24周岁，他乘早班列车跑去边境战区军营，在差点被扭送走前一秒，他报出了秦周悯的名号，拜托守卫兵向她递个话。
等到天都黑下来，秦周悯也还是没现身。
她不是没来，只是不打算见他。
蒋逢玉来去自如地穿梭过那几道关卡合金门，在一片横排格挡栅栏后，她看见了秦周悯的身影。
她在那里站得笔挺，一动也不动，大约十几分钟后，她按下了耳戴通讯器，让守卫兵遣返储姮宇。
“秦上校正在开会。”守卫兵尽职尽责地按令瞎编，“她不见任何人。”
蒋逢玉无语地踢了一脚那合金门，当然是没踢中的。
也正因为知道踢不中所以才肆无忌惮。
如果这一天，秦周悯别死要面子躲在后面不见储姮宇，出来哄哄他，让他不至于那么极端偏执，也许后面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不过如果这两个字是从来应验不了的。
秦周悯的避而不见更加坚定了储姮宇的决心。
回到鞎川后第二周，储姮宇和受顾名尧之托前来帮忙的那位主刀医技师——贺温——进行了一场云端模拟手术。
两人结合了储信阳的实践经验，细致地探讨过手术当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事件，以及术后可能存在的各种并发后遗症。
贺温说：“个人建议，手术取消。”
蒋逢玉吃了一惊，她本以为贺温受顾名尧指使，怎么着也得架着储姮宇把这邪恶的腺体植入术做完。
储姮宇听不进任何人的劝，他坚持自己的决定。
2021年6月27日，储姮宇接受了耗时9h23min的腺体移植手术。
仅从结果来说，手术是成功的。
但这结果伴随着难以计数的后遗症。
骨关节疼痛，信息素暴乱，幻听，幻视，皮肤热疹，腺体炎症，器官劳损。
储姮宇如愿从一个beta转为omega，他付出的代价是由健康人变成类残疾。
他开始对很多东西过敏，曾经最熟悉不过的那些植物甚至可能置他于死地。
不能做剧烈运动，也不能有大幅情绪波动，动辄就要全套监测仪上身，蒋逢玉看得心惊肉跳。
7月，休假回鞎川的秦周悯发现了这场有悖伦理的违规手术，毫无悬念地暴怒。
不过暴怒也没用，木已成舟。
储姮宇对自己从不手软，他是真狠得下心，秦周悯生日宴那一天，他给自己用了绝对超剂量的催化剂。
他还在观察期，后颈纱布甚至刚拆完没满一周，贺温叮嘱过他要格外注意转性后的第一个发情期，绝对不能冒险让腺体出现意外，储姮宇当成耳旁风。
他给自己下药，铤而走险，如果没有伴侣alpha的信息素安抚，他撑不过去。
在电话里，储姮宇也是这么跟秦周悯说的。
他已经不是在赌秦周悯会不会来，而是在赌秦周悯会不会放任他去死。
秦周悯的选择是要他活。
蒋逢玉从这一晚开始恨上秦周悯的生日，连带着对整个7月都没了好感。
她闷着头从门板里窜出去，没开冷气空调的客厅把她热得够呛，但她实在不愿意进去给眼睛增负。
储姮宇成为了omega，但一切远还没有结束。
自卑和敏感是悬在他头顶的两把刺刀，是他畸形痴恋的绝佳营养液，腺体移植术过后，他对秦周悯的占有欲与日俱增，储姮宇无法忍受她的第一选择不是他，也无法忍受她终有一日将抛弃他。
有那么一次，他甚至亲口对顾名尧说：我想让她只看着我。
蒋逢玉趴他耳边大喊：喂，这是人家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你在说什么玩意。
储姮宇是听不到的。他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过顾名尧大概巴不得见到当下那局面。
他不会因此指责或批评储姮宇，他只会为这把邪火添砖加瓦加油喝彩。
2021年12月到2024年4月，约两年半的时间，储姮宇共接受了四次信息素调整术，他最引以为傲的技术在自己身上很难起到绝佳的效果，这让储姮宇近乎崩溃。
最后那一次，贺温下了手术台，严肃地告诉他：你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多一次负担。
她不会再为他服务。
蒋逢玉就站在病床旁，她听见储姮宇魔怔般低声喃喃：可这还不是百分百。
顾名尧和秦周悯的91%契合度始终纠缠着他，不到完美不肯罢休。
这件事最终只能由秦周悯再一次出面制止阻拦。
“我不会有第二个omega。”储姮宇25周岁那一天，秦周悯从军营请假来看他，她心平气和地开口和他交流，“即使契合度再高也没用。你想要的承诺，我给你。”
“但如果在敢往自己身上动刀子动针，刚才说的那些就都不算数。”
能治储姮宇的也就剩她了。
蒋逢玉跟着几乎完全痊愈的储姮宇往花圃外走了几步，时间已经推到6月，她和储姮宇将在不久之后第一次见面。
眼前逼真清晰的画面正逐步褪色，人和物统统静止，色彩淡去之后，这里就像黑白默片拍摄结束后的片场。
回忆停止了。
但她还在这里。
蒋逢玉一头雾水。
她缓步绕着储姮宇走了几圈，他像个等身玩偶一样静静站着，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
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她抬起眼去捕捉风来的方向，一张金色的虚拟电子卡牌打着转悠悠飘落，停在她眼前。
蒋逢玉眯着眼去看，发觉正反两面各有两行小字。
【恰如昨日
2024.6.24】
【往事如风
1996.8.26】
最后一个‘6’收入眼底，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再次袭来，意识是一块具备实体形状的石头，轰地一声被扔进了身体里。
眼前是馨香而柔软的薄毯，蒋逢玉维持着入睡前那个蜷缩的姿势，但落魄的沙发客显然已经不止她一个。
腰间横着一只手臂，后背抵着一片胸膛，连弯曲侧卧的姿势都契合。
眼皮重得几乎睁不开，她的心神精力消耗殆尽，强撑着动了动身体，耳后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停了一瞬，扣在腰侧的那只手掌缓缓收紧。
“别动。”顾名尧带着倦意开口，“好困。”
这房间好像闹鬼，蒋逢玉耷拉着眼皮想。
顾名尧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她搞不明白。
“算你性骚扰。”蒋逢玉含糊不清地说，她大概是动了动手指，也可能没抬得起来，离奇的困意像一座山把她压住，“工伤赔偿……顶格”
发顶传来轻微的触碰感，有人低低笑了一声。
她也不太记得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