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装挺快。”余敏乔换了一口气, 嗓音听起来有点哑,“帽子和口罩不戴的意思,是确定要灭口么。”
“如果是我动的手, ”蒋逢玉认真解释,“你现在早说不了话了。”
余敏乔闭了闭眼, 手指搭在领口第一颗纽扣处, 蒋逢玉看着他无力地拨弄两下, 没能成功解开, 他眉心微动,也许是想皱眉,但没能成功。
“我记得你的声音。”他说, “伪装不如再仔细些。”
蒋逢玉伸手扯开他的领子,在紧缩的喉口按压两下, 保证他能够自如呼吸。
余敏乔睁眼看着她,那点困惑被他藏得很好。
除去完全一致的声线,她当下的表现和先前抖着手给他注射针剂的紧张模样大相径庭。
他攥住她的手指, “接近我, 就是为了对我动手吗。”
又或者再往深处想, 她和余敏易拉近距离,会是为了他吗?
不, 那样未免太大费周章了些。
“你想得到什么?”
他使不出太多劲, 连威胁的动作也显得虚弱无力,要她说, 连调情都不够格。
对他动手, 她能得到什么?
即使要动手, 挑在这一天, 乔明时的丧礼上, 她的理由又是什么?
蒋逢玉在他浑身上下要紧关窍处挨个摸索过,确认并无外露伤口,也没有内部受损的迹象,动不了的原因,大概率是有人给他扎了一针镇静麻醉剂。
腺体边缘有针孔,手法粗糙,甚至有一抹浅淡的血痕弥散开,可以想象得出那人扎针时紧张而仓皇的状态。
余敏乔没彻底昏厥过去,还能在这里硬撑着胡言乱语,足以证明整件事发生在最近两分钟内。
问她想要什么?
进来以后的大部分时间,她希望这个世界就地爆炸。
包括现在。
蒋逢玉粗暴地拍了拍他的脸,手指撑开渐有闭合趋势的眼皮,余敏乔涣散的瞳孔艰难地凝实,她思考了两秒,说,“我想让你别死。”
“不是我做的。”蒋逢玉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很显然,有人想把这盆脏水泼在我头上。”
她掐住他的下巴,检查口腔内有无出血状况,借着手机的亮度一面照一面看,“我在这里,不会有事。”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下手的人根本没想他死。
这很奇怪,也并不符合那群人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
余敏乔问她想得到什么,她也想知道,把乔明时捅成半个死人还不够,杀了乔明时还不够,如今又来大闹丧礼,连带着对余敏乔下手,幕后推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要说有计划,却又看起来像私人仇怨。
要说单纯是泄愤,却又看起来有计划。
现在还多了一条。
对余敏乔动手,却借她的声音伪装,到底想要做什么。
蒋逢玉不认为余敏乔是被扎过麻醉针以后神志不清混淆状况,他说话时显然还存在几分自洽的逻辑,上下文也贯通,只可能是对面动了手脚。
“我需要知道具体经过。”
蒋逢玉撑住他的身体,向前挪动几寸,让余敏乔倚着墙坐起身,屈肘半蹲在他身前,“除了扎针以外,那个人还对你做了别的吗?”
声音听进耳朵里已经开始模糊,像那时候…被沉进长着青绿藓类的浴盆里,呼吸不畅、与世隔绝的濒死状态。
眼皮很沉重,余敏乔半睁着眼,目光定定落进她眸中。
其实他不该信她。
即使真如蒋逢玉所言,她是被人有意嫁祸的,但在这样一个与她无关的场合,戴着那串可疑可笑的实习生工牌鬼鬼祟祟地乱转,都足以显示她并不单纯。
“你要怎么保证。”他费力地偏过头,只能让身体晃动一瞬,她伸出手托住他的脸,重新摆正,“我需要一个理由。”
真够鸡毛的。
“要什么理由?”蒋逢玉不耐道,“我就是为你来的,你要是死了,我也没得好过,这理由够不够?”
不够充分,不够真心,不够合理。
但他选择信她一回。
“她…那个人,穿了一身起棺服,对我说,前来交接的灵车队伍因为雨天堵车推迟了,此后的步骤都需要重新安排时间。”
“我没蠢到以为这是真话,也没蠢到真跟着她来一条无人看守的走廊。”
“但她有、同伙。”余敏乔阖上眼,声音越发轻,“一共四个人,全部都是那样的打扮,看不清面孔。”
“我被蒙住眼睛,只能靠声音辨认。”
他低笑一声,“声音也可能都是假的。”
“没有别的。”余敏乔的头又一次斜斜地歪下去,抵在身前肩上,他撩了撩眼皮,“嗯,大概是取样了我的指纹。”
“其他几人走后,你…她给我扎了一针。”
“把我放倒的时候,她在发抖。”余敏乔摊开手,虚空握了一下,“我抓到她了。”
蒋逢玉俯下身去仔细检查他的手,在小指的缝隙内看见微微发红的皮肤碎屑,也许那人破了皮。
余敏乔的指纹能有什么用?
很多、很多用。
在那之中,和乔明时有关的,和这个特殊的、指定的地点有关的,会是什么?
余敏乔的指纹,在科迈隆丧堂能派什么用场?
蒋逢玉扣住他向前倾倒的肩,“等会再睡。”
余敏乔从鼻腔内轻轻叹出一口气,“你讲道理么。”
药效起来了,能不能睡、要不要睡,完全不受人为控制。
他撑到这一步已经算仁至义尽。
“在这里能用上你指纹的地方,都有哪些?”
蒋逢玉故技重施,伸手撩开他的眼皮,用手机闪光灯远远地晃了一下,余敏乔的眼睑肌肉收缩着,瘫着的脸也能看出无奈的表情。
“棺木停放间、遗物…遗物收纳处。”他几乎是用气声道,“只有这两个地方。”
蒋逢玉思忖着,撤回无理的手,“最后一个问题。”
“你打算在哪里被人发现?”她摸了摸下巴,“继续待在这里具备一定危险性,保不齐真有人返回来给你补一刀。叫医疗队的话太引人注目,但我不能把你搬出去,那样真该成嫌疑犯了。”
余敏乔安静了好一会,就在蒋逢玉以为他彻底昏过去时,他嘴唇开合,嚅动了两下。
她凑过去听,他重复一遍,“手机在丧台底下。”
“快捷号023。”他碰了碰她垂下来的衣角,幅度很小,力度很轻,蒋逢玉并没察觉,余敏乔退回原位,“会有人来…过来处理。”
意识从身体里抽离的感觉很奇妙,余敏乔认为那有点像乘一架不会回归原位的秋千,脚落不上实处,手也无处安放,只能越荡越高,越荡越远,似乎再也回不来。
五感逐个消退,听觉倔强地挺到最后,她的声音冷淡而不耐地轻声抱怨着什么,但无论是什么,都和他有关。
余敏易为什么想要她?
余敏乔想知道那理由。
也许把她…留在身边,留在通讯列表里,安安静静地躺上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坏处,余敏乔想。
“小余总。”
“他昏过去了。”
“你哪位?”快捷号023的声音沉下来,“不要做无法承担后果的事。”
“我没做。”蒋逢玉快速道,“只是个路过的好心人。余敏乔在丧堂里被人扎了一针麻醉剂,现在正处于昏迷状态,我守在这里,以防再出什么事。小余总留了话,请你尽快过来处理。”
“方位。”
“主厅长廊走到尽头,右拐,从厕所后门穿过,向左进入窄道,他在倒数第四个丧厅里。”
“收到。”快捷号023冷冷道,“在我过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有钱人、包括她们养的狗,总是这样,用不容反抗的口气说一些谁都知道的事,听起来真的很容易让人起逆反心理。
蒋逢玉堵着一口毫无必要的闷气,将那手机丢回歪斜躺倒的余敏乔怀中。
快捷号023来得很快,不过六七分钟就见了人影。
来人一共两名,一名身穿最普通的衬衫长裤,手里提着一只金属色的小箱子,蒋逢玉推测那里头也许装着检查工具和应急药物。
而另一名,西装制服,板寸头,衣领和袖口隐隐露出纹身,眉凶目悍,只看外表也知道不是善茬。
想必就是不爱好好说话的023了。
“你所看见的,听到的,今天发生的一切,”他引着蒋逢玉走到墙角,不远处那名医师正在检查余敏乔的身体状况,023收回视线,朝着她道,“没有小余总的许可,不要向外泄露一个字。”
蒋逢玉敷衍地点了头,迈腿向外走。
余敏乔是死不了了,但这绝对不算结束。
她对周野说的是她得保护余敏乔,但蒋逢玉没忘记她真正需要做的事。
解锁那条被冻结的线索——‘乔明时的秘密’。
下手的四人既然取了指纹,一定是凭此想得到些东西。
她得去余敏乔说的那两个地方看看。
棺木停放间是主厅的附属小隔间,要去那里,必得先进入主厅,遗物收纳间的准入条件也一样严苛,二者必得要指纹认证才准进出。
不知道这一回办事的人里有没有汪腾懿。
蒋逢玉站在主厅对侧的阴影内,眯着眼睛观察来往的人。
满目都是流动的黑,在此之前,她不知道黑还能做出那么多的花样,同样都是丧服,各人各款都不尽相同。
这是一场另类的人际社交场,恸哭哀悼的人寥寥。
“抱歉。”
她的肩被人从后撞了一下,蒋逢玉心不在焉地回说‘没事’,二人均在后一秒怔住。
那年轻女孩的眼睛强装镇定地移开,而她道歉的声音——
与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