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的疼痛不是假的,握在手中的细链不是假的,
这近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她所看见的、听见的,都是真的。
身体漫上股胀坠感,脚下踩着的瓷砖地面没了实感,蒋逢玉眼前发黑,伸手攀住屏风一角,指骨形状因用力而显现。"逢玉?"
"逢玉,你怎么样?"
杨博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也许是左,也许是右,也许四面八方,她迟缓地眨眼,房间寡淡的色彩终于将那片青黑驱赶走。蒋逢玉开了口,吐出的前两个字音飘得不着调,她闭了闭眼,缓过那阵发虚的劲头。
“还好。”她勉强一笑,“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杨博站在门口,古怪地看她一眼,努了努嘴朝她示意,“手是怎么了?”
蒋逢玉顺她的目光看去,又是一怔。
她的左手腕内侧,掌根向下几厘的位置,有一道齿痕模糊的牙印形伤疤。
这说不通。
伤疤甚至不新,棕褐色的痂薄薄地覆了一层,蒋逢玉伸手抠开,毫无痛感,其下长出颜色浅淡的粉色新肉蒋逢玉眉头紧锁,将手抬至眼前细细地瞧。
她很确定,昨夜睡前,手腕上还没出现这道伤疤。
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她要怎么在一个晚上一
一或者放宽松些一一再加一个早晨的时间,去弄出一个明显有些时日的疤痕?
遮挡的厚门帘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杨博掀开帘子向外看一眼,昨夜那批来做夜间睡眠生物素实验的参试者已经陆续起床,她急着出去抓人填晨起量表。“没事就行。”杨博匆匆道,脚步已经向外迈出一半,又扣着门框回头叮嘱,“这房间一会儿八点会有人来,邹博急用。你要是没别的事就抓紧回去。蒋逢玉点了头,连做出最简单的动作都有些费力。
细链随意在掌口缠了两圈,吊坠虚虚垂于下方,蒋逢玉向外慢慢走去。
连着好几日的高温因为一场雨骤降,风很大,雨还在下,她塞进门口那樽沥水伞筒内的备用小伞不见踪影。是最简单的格纹伞,款式很大众。被误拿,或被偷,可能性有很多。
烦闷躁意丝丝缕缕爬上心头,蒋逢玉裹紧了外套,双手环臂站在楼口台阶之上
她抬起眼,密集的雨丝争先恐后落下,被风吹着斜溅在她裤腿和鞋面上,脚尖不远处的方块月白色瓷砖地面被来往学生的污泥脚印踩得斑驳一片讨厌下雨天的理由就在这里。
蒋逢玉猛地咬住腮侧软肉,圆钝的齿陷进去一点,带来的痛感不及脑部千分之一。
与之相伴的,是同样陌生而诡谲的场景。
无论她是何身份,都无疑掌握着第一视角。
她是个旁观者,寄居在那具身体内,快步沿着眼前那条宽阔的长道行走,一扇鎏金大门出现,一双手抵上门把,用力握下,随后将门推开。同样骨节分明的长手,左手虎口处有一颗小痣,是她的手没错
春夜的柔风打着旋拂过人面,门外的人缓缓直起身,朝她走来两步,迟疑道
“我们是不是...见过?”
蒋逢玉台紧齿关,沉闷的痛吟泄出一二,她略急促地喘息过,人与景同时消退,身体骤然一轻。
她反手用力锤了一记墙,粗粝的抹面反倒给了她一点苦头吃。
究竟是什么?这些勉强可称作记忆的有声场景,到底从何而来?
“系统。”蒋逢玉倚在湿冷的墙面上,“系统!”
"我在。"
“调取...申请记忆检阅。”她咬住下唇,手指不自觉地撕起嘴皮,“别告诉我又是触发什么隐藏设定。”“申请处理中,记忆待回溯,预估时间:7分25秒。”
手指沾上一抹殷红,蒋逢玉后知后觉撕得太深,唇中扯出一道伤口,于是烦躁更甚。
她根本什么都没做,她不该受这罪。
记忆是完全模糊、破碎、不成样的。身处其中的人面部模糊,她能知道那人说了什么,可听过之后,留不下任何可供深究的印象。那声线本不该忘也不可能忘的,但确实没能记住,究竟是清亮还是低沉,究竟是男还是女,蒋逢玉甚至连这些最基本的人物特征都无法作出判断。她强压下心头闷气,令自己冷静下来。
从昨夜到现在发生了些什么,她必须仔细复盘梳理一遍。
从黄聿之那里离开,回到宿舍,她看过时间,是夜间11:19分。
冲洗完毕,设定晨起闹钟,最后一眼看手机,是夜间11:42分。
入睡大概是那之后十分钟内的事。
早间洗漱后更换衣物,出门大约是7点出头。
从宿舍到生科院实验楼,约莫耗费十五分钟。
此后呢?
她在电梯口遇见了蔡今颐。
对,是蔡今颐。
回忆到此处,对话和场景似乎才逐渐清晰起来。
蔡今颐和她简单交流过,说起那篇待审稿的文章,说起将要结题的项目,要她再次考虑参与KM研发基地的暑研项目,于是顺势提及...余敏易。蔡今颐将纸盒包装的咖啡递来一盒,语重心长问:“你和敏易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学生当中常有内部消化的状况出现。”她委婉道,眼睛隔着镜片投来一眼,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逢玉,你应该最清楚,我不是那种死板严格的老教师类型。假如说你们两个有情况,我
肯定不会成为干扰阻力
蒋逢玉干巴巴笑了下,“教授,您多虑了。”
“我和小余只是,嗯,关系不太亲近。”她努力找词,“之前很少打交道,现在相处起来会有些别扭,我会尽量克服的。蔡今颐啜饮一口咖啡,半信半疑地嗯了一声,“你一向沉稳,敏易也不是会摆虚架子的人,应该和你合得来才对。”蒋逢玉点了点头,看蔡今颐低下头检查过讯息,重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你手头那项目临近结题,工作量不大吧?”
蒋逢玉老实说是,蔡今颐便说,“本来这事不该你去做,但正好你来得早又不太忙,这是个供你两人拉距离的机会。”“敏易家里有事,昨天请假离开时落了样东西在家属区实验房,这会儿杨博她们还没开始早晨那轮实验,你要是不急,就去那儿取了,替他保管一下。那地方人多手杂又没监控,万一弄丢了也不叫个事儿。”“别一天到晚闷头不闻窗外事。”蔡今颐拍拍她的肩,“敏易做事低调,但谁不知道他家里条件好?避嫌不是这么个避法,有人脉就该用上。蒋逢玉左耳进右耳出,头本就一直昏沉着,也许是昨夜淋了点雨导致身体不适,眼睛耷拉着,有点被训斥的可怜意思。蔡今颐不再说什么,迈进电梯后挥了挥手。
所以她是这样来到了这里。
正中那枚吊坠看着小,分量却并不轻,捏在两指间沉甸甸一颗。
蒋逢玉回过神,垂着眼睛去看那条细链子。
她举起手掌,停在眼前再次观察。
没什么玄乎的,只是一条项链而已。
不会有妖灵精怪从那颗小小的绿眼睛宝石里跳出来跟她说
你现在穿越时空了。
脑内响起叮咚一声。
“回溯完毕。”S001待线中。
蒋逢玉收了心,呼吸放轻了点,专注地听。
“已根据您提供的概况进行检测,并未匹配到相应的异常事件或记忆片段。”
“为您简单翻译一下。”S001说,“您刚才说的那些,我没在游戏记忆云储器内找到任何相关的内容。”“经推测,应为私人记忆。”
天方夜谭。
即使是玩游戏玩出幻觉后遗症的猜测,也比这种‘私人记忆’的推断好得多。
用脑子想想,游戏世界里的角色,跑到她的现实世界私人记忆里去,可能吗?
蒋逢玉摆了摆手,"知道了。”
信系统的推测还不如信她马上能中口。
当前结论只有一个。
那些让她混乱的场面并不在S001的探查范围内,这意味着那部分碎片式的记忆并非吊诡的隐藏设定。总归和她那几段被凭空捏造出来的离奇感情史不是同一类东西。
蒋逢玉抓了抓头发,抬腿踹了脚沥水伞筒,不锈钢金属材质筒身发出清脆的一声,反而吓她一跳。诸事不顺。
奇怪的人和事出现得太多了。
她斜着眼睛去看那筒,里头插着数把伞,高矮不一,伞把有直有弯,蒋逢玉舔了舔唇中伤口,在偷伞和不偷这两素质太低了总不是个事吧,就算她抽烟喝酒蹲局子还翻垃圾桶,那也不能心安理得偷东西。
做人还得积点德。
硬底鞋面踩起砖面积水的声音由不远处响起,蒋逢玉转过身向外看,一顶深黑的宽面伞缓缓靠近,在两级台阶下站定。那柄伞被来人向前递来一些,将她一并罩在其中。
蒋逢玉张了张嘴,尽量用种随意的口吻说:“早。
"早。"
她将掌心挂着的那条项链递过去,“你的东西。
余敏易伸手接过。
细巧的链条勾住他的手指,另一端却还牢牢缠在她掌心
他攥住链身,向身前轻轻一拽。
蒋逢玉猝不及防被扯了一下,好在力道并不重,她微微皱起了眉。
余敏易迈上一级台阶,原本持平的身高重冒出差距,屋檐底下的水声时断时续,滴在伞面时比寻常雨点更重一些。“谢谢。”他说。
他伸手将那链子由她掌根绕开,握回手中。
“可能有点冒昧,”蒋逢玉没忍住出声发问,“这条项链,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余敏易俯着眼看她,他的瞳孔仍旧透出那种惊人的黑,总让人疑心多看几眼就会被其下深渊吞噬。“家传旧物。”他说,“于我而言很重要。
这样重要的东西,尤其还是余家这样的大背景,绝对不存在还有第二条的可能性。
“怎么不问了?”
蒋逢玉抬起脸,做不出什么合适的表情,干脆放弃。
她隐有疑惑,“问什么?”
余敏易眸色沉沉,眉骨隆起那一块看起来利得能划伤人
蒋逢玉心口没由来地震了一下。
“‘为什么重要?’”余敏易扯了扯嘴角,“你该这么问。
她不明就里,他的手在下一秒抚上她皱起的眉心。
蒋逢玉后退一步,却被牢牢握住手臂。
“是我的。”余敏易轻声道,“如果你想要,它可以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