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星期日,天气晴。
烈日悬空,来往人群拥挤喧闹,幼孩的嬉笑尖叫声不绝于耳,冰激凌融化后滴落的黏稠甜水粘在地面上,一踩一响。蒋逢玉挥开无主乱舞的气球,椭圆形粉猫脸在跟前停了两秒,顺着手掌带起的气流飘远。
真是昏了头了。
她单手叉腰站在人群正中,没被衣料包裹的皮肤袒在日光下,热烘烘发烫,蒋逢玉缩了缩手,尽量靠周边路人的阴影遮蔽。北郊中心游乐场是鞭川设施最健全、规模最宏大的一座室内外双建游乐场,平时普通休息日人流量就够大,更不用说正值夏休。腕表震了一下,提示设定时间已到,蒋逢玉抬眼巡视四周,没看见任何眼熟的身影。
她把双肩包反背至身前,漫无目的地游荡,快乐的人很多,但不包括她。
游乐场是小偷最钟爱的地点之一,入场须知的头一条就是‘请随身携带个人贵重物品,如有丢失,概不负责’。蒋逢玉的包里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但那份羊皮纸袋包裹的文件得交到储姮宇手里,她希望不要出意外。储姮宇背靠奏周悯,如果有心要查,绝对比她方便很多。
四点三十二分。
四点三十五分。
四点五十三分。
蒋逢玉站在流动餐车的遮阳棚下,抬手抿了一口柠檬茶,背后有随身空调吹,不过很难吹灭她心里的邪火储姮宇,你敢要一
腕表联通手机简讯提示器,小小一方显示屏忽地被灰色聊天框占据大半。
[有人跟着,才脱身。]
[我在泳池滑梯南入口。]
蒋逢玉盯着屏幕那行字看了两秒,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拐了个弯丢过餐余垃圾,步伐平稳地朝石径小道外走开。八分钟后,蒋逢玉在拥挤的亲子长队间捕捉到储姮宇的身影。他很显然也看见了她,抬指飞速敲打起来。[别过来,保持距离,继续走。]
他挤出了长队当中,蒋逢玉跟着他的方向,按他的步调向方位不明的地点走去。
一路平行,人流穿插而过,蒋逢玉保持着落后一步的速度,用余光捕捉储姮宇的动向
在花园街屋丁字路口左拐,直行大约七八十米,路过一家自助烤肠贩卖店,穿过店面,从北门出,绕过大摆锤和速降机,尖叫声余音绕耳[右拐,进扭扭尖叫屋。]
蒋逢玉发了个‘ok’过去,储姮宇的手指没停。
[在幕布镜廊倒数第三个隔间等我。]
[十分钟以后见。]
[钥匙在幕布入口的柠檬树盆栽底下。]
蒋逢玉排队领号,跟在一对情侣后面进入黑洞洞的屋子。
她没太明白储姮宇说的钥匙是要派什么用场,虚虚握在手心里暗自琢磨,到了隔间门口就明白过来。左右两侧的隔间都显示正常使用中,但这一间,储姐宇指定要她去的倒数第三间,门口用免钉悬钩贴着一大张三角黄色警示标语。[故障中,门已锁,非道具。]
钥匙和门锁正好契合,蒋逢玉拧动锁芯,金属材质的高门缓缓敞开,房间内部冷气给得很足,还没进去就起了一手臂冷疙瘩。她进门,反锁,站着沉思,从储姮宇的动机想到跟着储姐宇的人,前者大约是为上一回审讯,后者多半是秦周悯的人。如果不是,那今天的碰头就尤为危险。
储姮宇的秘密不少,爆炸那晚他究竟把她当作了谁?他曾提到‘新品发布会那一回没得手’,是否意味着他知道些许内情?沈三、汪仪和龙五所构成的那个组织,其领头人会不会和皇庭成员有关?
礼仪教师和他的双胞胎私生子似乎构不成太大威胁,倒是那名身份不明的那个私生女,除了去年夏天的爆料贴以外再无线索,很符合蒋逢玉一贯对反派人物的构想。秦周悯的三十岁祝礼很快就要举办,如果从私生女试图争储的角度去思考,当下确实是动手的最后良机。给顾名尧下药,以秦周悯的名义叫来alpha,又以顾名尧的名义邀秦周悯去找他,这无疑是想要设计一出当场捉奸的桃色场面。如果没有她这个最大的变数横插一脚,这个计划也许真会顺利推进。
在此基础上,继续去构思下一步。
顾名尧平白无故被人下药,一定会想抓出凶手,从最简单的角度出发,很难不去怀疑身为秦周悯地下情人的储姮宇。正如周野所说的‘坐不住,想要把顾名尧掰下去’,顾名尧如果认定凶手就是储姮宇,那么势必要以正宫的身份给他点颜色看看。星期八花圃爆炸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顾名尧的指示下发生的。
案发现场的字母G,绝对会让人联想到顾。
彼此斗法,你来我往,合情合理。
KM新品发布会当天,顾名尧出事,储姮宇在场
而星期八花圃爆炸案发生当天,储姮宇出事,顾名尧在场。
站在这两桩紧挨着的案件立场上来看,因果逻辑完美地形成了闭环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真是这样,何来的立场和动机去策划高校投毒案。
抓住这两桩案件,跳出去看全局,蒋逢玉认为存在第三人
一个不属于皇庭内部的第三人,想要引起内部争斗,破坏婚约也许是最主要的目的,为直接削弱皇储的竞争力,也为削弱皇室在民众基层当中的公信度。社会动荡,民心游离,变革才能应运而生。
班仰的母亲,或者那位神秘的、已逝的文锦,也许能够带来更多线索。
她需要班仰,为此需要注仪。
残缺的相片是三十年前的物件,信纸年份不明,但也足够古老,她要完成的任务,也许牵扯到更早一代的纠葛。会是什么?只能一步步摸索。
忧思如有实体,沉沉的黑气罩在蒋逢玉心口,她看见镜面屋体映出无数个皱眉耷眼的年轻女人,那是她自己。有点像惊悚片,蒋逢玉环视一圈,心道这时应该从镜体内部发出爆裂声,一头地狱恶犬暴冲出来,然后一"笃笃一"
腕表在后一秒亮起。
[开门。]
蒋逢玉转了转因保持同个姿势而肌肉僵硬的肩颈,快走两步,抬手将门拉开一条缝。
带着宽檐花帽的储姮宇迅速挤了进来,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屋内,将门反锁。
他的脸比上一回见面时更加瘦尖,渗着不健康的白,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说话时只有嘴唇开合。
“耽误了点时间。”他松了口气,走了几步在靠近角落的单人布袋沙发上坐下,露出的脚腕上有一圈淤痕,“眼目太多。储姮宇摘下帽子随手丢开,朝对面的沙发指了指,示意蒋逢玉坐下。
蒋逢玉抬头朝顶部那只方方正正的监控盒子看了眼,吃不准那东西到底有没有在运作。
储姮宇说:“这个房间的监控是坏的,我有朋友在扭扭尖叫屋兼职。”
难怪要选在这里。
蒋逢玉点头,曲腿坐下,双手安安分分地摆在膝头。
她开口道:“你想谈什么?”
储姮宇从头到脚扫视她一遍,蒋逢玉才发觉他不再用惯常那种假笑面对她,这种时候他看起来有些阴恻恻,尤其在头发的衬托下。丢下的帽子里堆着一团质地柔软的深色假发,储姮宇的一头长发被剪得参差不齐,说狗啃也有些不够尊重。储姮宇察觉到她的目光,摸了摸头,长袖宽松的袖口落下,手腕上也同样有一圈淤痕。
“是不是很奇怪?”他说,“秦周悯发神经剪的。”
那么淤痕想必也出自那位之手。
蒋逢玉收回视线,不太方便就此做出评价。
“顾名尧的手机为什么在你这里?”她问,而在她说话的同时,储姮宇也开了口。
“有没有人知道你来见我?”
蒋逢玉摇了摇头,“没有。
像等价交换一样,储姮宇也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偷的。”
他补上一句:“他知道是我偷的。
蒋逢玉消化着这两句话,开始怀疑这三角关系究竟是怎样一个三角。
花心的未婚妻找了情人,情人却和原配好上,按目前为止她所经历的
各种事来看,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存在
储姮宇歪脸看她,用种明知故问的口气道:“想什么呢。”
他的观察力很敏锐,蒋逢玉认为这可能是从他异于常人的精神状态中拆出来补上的。
“没什么。”她说,“说正事吧。
她并不想过多窥探他人隐私,无论那三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其实与她并没什么关联。
“哦,这个,好的。”储姮宇的手指插进发间,用力地抓了抓,“确实该说点正事。
蒋逢玉坐着,等待他起个头。
储姮宇说:“你说过的话,我想过以后,觉得一个字都不能信。”
?何出此言。
蒋逢玉开始回忆她此前都说了些什么,但无论是什么,都不该得到这样的评价。
储姮宇从腿边的电脑包里抽出一叠用粉色回形针固定好的纸质文件,将它反过来平摊在膝面上,正对着蒋逢玉。“顾名尧说他会担责,所以我替你编了一套说辞应付审讯。你被放走了,这不意味着你就是对的。秦周悯不信你,我也不信你。“你是对他怎么说的?想找我咨询腺体移植或信息素匹配一类的事,对吗?”
蒋逢玉直视着近在咫尺那双灰色眼睛,“对。这是我的诉求。”
“我有个心仪的alpha,想要借助外力得到他,这不是假话。”
储姮宇翻了数页,用手指点了点最上方那张端正的证件照,黄聿之即使在那种古板的角度和装扮下,也还是好看得很突出。“黄聿之,是他吧?”储姮宇说,“他很有名。”
“今年的一月份,你才开始追求他。关于这点,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手指拂过纸张下方,翻到几页前,“为什么人的取向会变得这么彻底。蒋逢玉眉心一皱,不太明白他前言后语之间的关联在哪里。
“你指什么?”
储姮宇把那叠资料递给她,目光中存了几分探究。
“在此之前,你并没有这样的偏好。”
蒋逢玉的目光定在其中一行字上,她能看懂,却觉得匪夷所思。
到底有什么必要给她做恋爱背景史...?
这段记忆真的存在过吗?为什么她本人毫不知情?
[初步鉴定,性别取向固定,过往感情经历共4段,对象均为ome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