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正, 山鬼的人准时赶到。
来人自称花猴,是个二十出头的精瘦小个子,皮肤黝黑, 个头跟肖芥子差不多高, 长相的确有点像猴, 再加上穿了件兜风的花衬衫, 诨号花猴, 实至名归。
别看他瘦, 又没什么肌肉, 力气还真不小,车门打开,单手拎了四个大包下来, 和神棍说话时,语调恭谨客气:“沈先生,这两个是地方版的山鬼箩筐, 另外两包是全套的衣服,还有鞋子。”
如此讲究吗?肖芥子好奇:“山鬼箩筐还分地方版全国版?”
花猴解释:“各地的山是不同的,箩筐也因山而异。比如西北的山,装备配置的时候会注意保暖、防寒, 咱这西南的山, 则更重视驱虫、速干, 像这衣服上, 都有特殊涂层, 一般的毒虫讨厌这味儿, 就不会靠近了。”
他把包放进肖芥子的车里, 不请自入地坐进驾驶座:“路线图我看了, 地方很偏, 我得把你们送到进山口,实地考察之后,再决定是否联系后援。”
还要安排后援?肖芥子还没来得及说话,神棍来情绪了:“我都说了不要!你们每次都前前后后地跟着,影响我思考懂吗?”
花猴依然客气,但并不让步:“沈先生,进山是有风险的,尤其是这个魇山。山鬼进山,必留后备,我也是照章办事。”
搬出章程来,神棍就没话说了,他哼了一声,矮身钻进车子。
肖芥子正要上车,身后传来西古的叫嚷声:“沈先生,哎,沈先生,等一下!”
回头看,西古正从寨子里一路飞跑出来,近前时,一手扶车,一手扶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沈先生啊,魔巴老风湿犯了,就不来送你了。他让我给你带句话,‘小心没月亮的晚上和阴雨天,杜子春’。”
神棍一头雾水:“啊?杜子春是谁?”
西古也说不清楚:“魔巴本来只说了‘小心没月亮的晚上和阴雨天’,我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又补了这个名字。我也问了,杜子春是谁?他说他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还说,看起来这是个汉人的名字,你肯定知道。”
神棍茫然:“我也不知道啊。”
瞧这费劲的,肖芥子忍不住:“这不明摆着吗,回头你要是遇到一个叫‘杜子春’的,你就小心提防呗。”
西古也是这想法,他呵呵笑着松手,以免挡了肖芥子上车的道。
趁此时机,肖芥子赶紧发问:“西古,早上那几个跟你吵架的人是干嘛的啊?”
提起这茬,西古又黑了脸,余怒未消:“不知道!临近寨子带过来的,说是要朝魔巴打听一座山,开始还挺有礼貌,我说魔巴不见人之后,他们就变了脸,嘴里不干不净的!”
打听一座山……
不会是那拨在司机群里散红包、也要找魇山的人吧?
肖芥子不动声色:“那后来呢?”
西古想了想:“后来接了个电话,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那人还挺高兴,就招呼人走了。”
“怎么招呼的?还记得吗?”
西古眉头皱起,还隔着包头巾挠了挠脑袋:“怎么招呼的……好像是说‘有门儿’、‘搞定’,还有羊什么的,记不清了。”
***
去魇山的路还真不好走。
之前来嘎多寨,就算再偏,走得至少也是正儿八经的公路,但这次,出发不久,路道就开始坑洼了,这让肖芥子很担心她租的这辆车。还有一次,有棵被雷劈弯折的树横在了路面上,花猴一个人拖不动,还是肖芥子和神棍一起帮忙、才把路给清出来。
路上,花猴给两人讲了一下魇山的前情。
很显然,“魇山”这名字,是“人石会”给取的。佤族人叫它“阿曼洛”,佤语中,“阿曼”代表母亲,“洛”代表蜘蛛。
而山鬼对这座山的命名是“小孤山”,原因是这座山的山形像个抱膝而坐的人,而周围的山都不似人形,使得这山孤零零的,看起来很孤独。
魇山是山鬼的“不探山”。
理论上,山鬼会对就近、地域内的山做全面考察,但从古至今,总有一些山头是被匪盗占据、或被一些特殊的家族圈取,这种情况下,山鬼不能把手伸得太长,会绕山而过、避而不入,这样的山统称为“不探山”。
宋代之前,这山归佤族部落所有,据说山腹中有洞穴,而佤人敬畏洞穴,经常前去祭拜。后来接连发生了几起原因不明的死人事件,死者不知道是被什么啃噬,死状凄惨肢体不全,更甚者尸骨无存。
于是便有人传说洞穴里有恶鬼,越传越骇人,这山也就从此荒废了。
宋代之后,具体时间无考,有“人石会”的人来到这儿,出重金向佤王租了这个山头,那年头,佤族当然是排外的,并不欢迎中原汉人,但大概是因为这山放着也是放着,“人石会”给的实在又太多,佤王一高兴,就点头同意了。
神棍震惊:“‘人石会’?人和石头展览会?宋代那时候就有了?这居然是个组织?我还以为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协会呢。”
花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些资料,他也是昨晚上以“帮重要人物神棍查找目的地信息”为由申请、才得以调阅的,如今一比一原样转述而已。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说。
“人石会”租下这山头之后,当时的山鬼高层给魇山做了“净化仪式”,无外乎是让内外山兽安分守己、不侵不扰之类的,据说还以血为墨,在魇山的重要位置都画了山鬼符咒,取“镇守”之意,让大小神鬼都不要作妖。
那之后,“人石会”的成员进进出出,在这一带活动了好久,好像是把这儿当成了避世的修行处,在这研究各种石头、以及人和石头的关系。
神棍莫名:“研究石头?人和石头能有什么关系?买卖关系吗?”
花猴答不上来:“我也不知道啊,我查到的信息是,咱山鬼虽然也是会员,但也就挂个名、名誉会员,不掺合研究石头这事。毕竟咱们是跟山对话的,石头……那是小东西,看惯了山的,石头不够看啊。”
神棍摇头:“不对,不对,你让我想想。”
肖芥子没急着跳出来科普“人石会”以及养石,她想多听一些:跟山对话,有意思,难不成山鬼可以跟山沟通吗?可跟山相比,人多渺小啊,实打实的一芥子。
神棍皱着眉头,低声喃喃:“研究石头,不可能是研究化学性质,能跟山鬼玩到一块,那多半是同道,山鬼跟山沟通……”
他眼睛一亮:“‘人石会’,很可能是跟石头沟通。咱们跟山对话,着眼大处、宏观,他们可能是跟石头有交流,着重小处、微观。咱们抓大放小,他们抓小放大,你不能既要又要,那样会两头不靠。”
话音未落,就听到肖芥子在边上“呵”了一声。
神棍觉得奇怪:“怎么,我说的有问题吗?”
肖芥子嘻嘻一笑:“不是,我觉得特别有道理!”
确实,只听说099号是特殊号,但没见出养石的厉害人物,神棍这么一捋她就明白了:山鬼可能是不养石的,人家养山!不不,山这么高傲,才不会让你“养”呢,肯跟你对个话就不错了。
花猴不关心什么宏观微观,职责所在,一心把信息交代完全:“大概是明末清初那会儿,‘人石会’不知道出了什么纰漏,一夜之间离山而去,这山一夕荒废,人去屋空。”
神棍听得心痒痒的,这种一夜走人的故事,往往藏着惊险刺激的秘密:“一点记录都没有?”
花猴跟他同样的心情:“我也好奇,确实没有记录。毕竟是‘不探山’,咱们山鬼有分寸,保持距离,很少过问,连这山被废弃了,都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那之后吧,这一带的佤人重又聚拢来,毕竟现成的房屋,盖得还比他们自个儿的茅草竹楼更结实,谁不喜欢捡便宜呢。
老一辈的佤人想起远年的传说,念叨起了山腹中神秘的洞穴,但他们遍寻无获:入洞的山肠应该是被巧妙地封锁和遮蔽了,佤人再也没能找到。
紧接着,聚拢来的佤人又退潮般、很快散掉了,且行猎翻山时,都尽量离这山远远的,有新的传言散播开,说是这一带、魇山方圆数里,都被诅咒了,里头恶鬼横行。
从那时到如今,发生过几起佤人误入事件,当事者无一例外,要么吓病,要么吓疯,据说有人在里头看到了巨蛇、险些被吞,还有人说里头至今还在祭木鼓猎人头、等着砍人脑袋立人头桩。
神棍听得着急:“你别老是‘据说’、‘有人说’,这种是人云亦云、捕风捉影,咱们自己呢,自己人有没有再去探过?”
花猴一声长叹:“有。”
传闻再惊悚,也只是在佤人的村寨中流行,外人不大理会,近几十年,探了有四五次吧,大多出入平安,也找到了被藏起的山肠入口——但“人石会”上了不止一道锁,山鬼也就尊重门户,没再往里去。
最近一次是在十多年前,出了大事。
说来也是倒霉,那一次,是探山完毕,小队迅速外撤、想赶在天黑前撤出,有个山户吃坏了肚子,脱队钻进林子里解决问题,一来二去的,就耽误了。
等他一身轻松地出来,已经落下好远一截了,本想去追赶,哪知天公不作美,突降暴雨。
于是他用对讲机和前队联系,说好先各自找地方躲雨,等雨停了再说。
哪知那场雨下得特别大,林子里又没庇护处,那个山户灵机一动,走了段回头路,钻进山脚下的一间废弃茅屋避雨,眼见一时半会雨不停,索性在屋里睡了一觉。
就是这一睡,再也没起来。
雨停了之后,前队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呼叫对讲机也无人应答,只好进来找,谁知仿佛遭遇了鬼打墙,在林子里绕来绕去,死活找不着路,快天亮的时候才找到那间茅屋。
然而,人已经死了多时,尸体都凉透了。
说到这儿,车子大概是磕着了洼坑,车身一阵乱颠,但车里特安静,谁都没说话。
肖芥子攥着车内焊的拉扶手,一颗心跳得厉害:“怎么死的啊?”
花猴闷闷的:“没外伤,后来尸检,发现是心肌损伤,怀疑是心脏有问题,再一问家属,说他心脏是有点小毛病……因为这个事,大家都觉得小孤山挺晦气的,我那时候还小,都听说这事了。”
“所以那之后吧,这山有年头没来人了。昨天我收到沈先生发的路线路,赶紧查找核对,越查越不对劲,这不就是小孤山吗?”
睡一觉,心脏出了问题,就这么死了,这也太……点背了。
肖芥子忽然冒出一句:“那天初几啊?”
花猴一愣:“初几?这我哪知道啊。”
“或者你查查看呢,这种大事,你们肯定有记录的。”
花猴犹豫了一下,暂时靠边停车,掏出手机在上头翻查资料,神棍觉得她问得蹊跷,凑过去打听:“怎么了啊?”
肖芥子低声说了句:“下大雨,你没注意吗?魔巴说的‘阴雨天’。”
话未落音,花猴已经查到了:“初,初三十。”
说完了觉得别扭,一般只讲月初那几天是初几,哪有初三十的?
他又补了句:“是说……初三十吗?”
肖芥子没心思纠结文辞,她看向神棍:“三十号,月底,没月亮是不是?时候又是晚上,‘小心没月亮的晚上和阴雨天’,一下子全中了。今天是几号?我看看,今天是……”
今天是腊月初二。
她不确定:“初二晚上……有月亮吗?”
神棍说:“初一朔日,是没月亮的。之前的三十和之后的初二,即便有也应该很细、很难看到,如果是阴雨天,那基本就是看不到了。”
那这日子,赶得还真巧。
肖芥子透过车窗看了看天,天气不错,但这种亚热带,又是密林地带,变天是随时的事。
她看神棍:“那咱们还今天进吗?要不要改日子?”
神棍有点犹豫,他是没这种忌讳的,再说了,那个山户心脏有毛病,他又没有,可人家魔巴郑重提醒了,非对着干,好像有点不知好歹。
正拿不定主意,两辆越野大车呼啸着从旁驶过。
头车副驾的车窗开着,坐着的女人伸手出来,轻轻往外一弹,把手里的烟蒂弹飞,说来也巧,那烟蒂被风吹着荡着,正飘在肖芥子的车前盖上。
肖芥子探头出来,正想怒斥“还有没有素质了”,忽的愣了一下。
两辆车去得很快,但后头的那辆,后车窗玻璃上趴了个人,如果只是单纯趴在后窗看风景也就算了,明显不是。
那人像是被硬挤在车窗上的,一张肉脸都压平了,五官变形,看起来分外瘆人,两只手也摁在车窗上,五指张开,一左一右,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肖芥子直觉,如果这人死了,这一定是死不瞑目的姿态,而如果还活着,那也多半离死不瞑目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