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到了之后, 动静挺大,楼上楼下的人都惊起来了。
破门的结果,让陈琮意外之余又有点欣慰:梁婵居然没事,也没受伤, 就是昏迷, 说是昏睡也差不多。
也就是说, 被装箱带走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梁世龙。
陈琮为自己的欣慰略感内疚,但没办法, 关系有亲疏,梁婵是他的朋友,梁世龙嘛, 打他的那巴掌他至今还过不去呢,他对梁世龙,确实没那么紧张。
作为热心市民, 他能为警方提供的也有限, 只知道入室的是三个人,两男一女,另外后续可以配合去画瘦子的画像, 毕竟正面交过手,有印象。
接下来就没他什么事了, 梁婵清醒之前,警方重点询问三老:作为共同开店的商业伙伴, 是否有利益上的分配不均?在这新开店,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梁世龙素日里有没有仇家?
三老也是一脸懵, 他们自己知道, 所谓“开店”, 不过是给留居在此挨近陈琮找个由头,压根也不是奔着什么利益去的,得罪人就更无从谈起了,高价盘的店,对方高兴还来不及呢。至于仇家,梁世龙这人脾气是大,但长年做生意,还是懂拿捏分寸的,不至于跟人结这么大的仇。
梁婵苏醒后的说法也证明了这一点:老家的店开了很久,有信任的老伙计帮忙长期打理,这儿的店是新开、合开的,过程很顺,除了装修时训斥过对方在材料上以次充好,没跟人起过冲突——总不可能是装修工蓄意报复吧?
管它可不可能呢,是个调查方向,警方把信息都一一记录,听那意思,先会从公路监控入手,毕竟嫌犯的车子疯狂冲上了路面,不可能不被拍到。
送走了警察,天都还没亮。
因为现场需要封锁、方便后续进一步调查取证,几个人都聚在福婆家里,也就是陈琮的斜对门。
梁婵从没遭遇过这种事,整个人都是懵的,担心和恐慌的情绪还没上来,暂时没眼泪,坐在沙发上抓着福婆的手,一整个六神无主,只是不住念叨:“我爸没跟人结仇啊,抓我爸干什么呢?”
福婆握着她的手,也有点想不通,她看向寿爷和禄爷:“会不会是勒索、求财啊?”
陈琮不这么觉得:“如果是勒索,那也该绑架梁婵勒索梁世龙吧?”
梁世龙打理内外生意,不管筹钱还是借钱,都能马上安排,梁婵……估计家里有多少钱、该怎么支取她都不知道。
寿爷跟陈琮一个看法:“不像,而且都在一条街上开店,咱们店面普通、挺低调的,不像能被劫匪挑上的。”
禄爷则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这要是前一阵子,他会怀疑是姜红烛追上门了,但据确切消息,姜红烛已经死了,还拉何欢一并陪了葬。
他喃喃自语:“两男一女,里头还有个女的,有没有可能是姜红烛身边那个小的?会不会是她知道我们和春焰合伙对付姜红烛,一怒之下过来报复?”
陈琮脱口说了句:“不可能。”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看向他。
陈琮尴尬,找理由解释:“你们忘了,我见过她,昨晚那女的,一听声音就不是。”
***
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陈琮一夜没睡,着实犯困,都懒得洗漱换睡衣,和衣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天光大亮时,他迷迷糊糊翻身,突然觉得肩膀疼,一个激灵又醒了。
脱了衣服察看,应该是昨晚从车上砸滚落地那一下子,撞到肩了,撞处一片淤青,他拿毛巾过了冷水,冷敷了会,无意中瞥见刚脱在一旁的外套。
前头肚腹处被划破,都已经往外透绒了。
他第一个念头是:破财了,得再买一件了。
转念一想:为什么买啊,他可以找人补啊!肖芥子不就补了吗,她后背七八个窟窿,他前头开了道缝,她贴的是一个一个的小圆布贴,他这一长道,可能得用条带贴,也得安几个字,比如“刀枪不入”之类的,想想就潮。
如此想着,自己把自己都给逗乐了,顺手拿过手机,给肖芥子拨电话。
那头传来好听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陈琮放下手机,有点惆怅。
果然……失联了啊。
***
肖芥子随着周师傅的大车,入夜正常住宿,用了两天多,才到达昆明。
有周师傅介绍,下一程的黑车已经在等着她了,她由昆明直奔临沧市、沧源县。
这是个佤族自治县,也是佤洛的所在地,从地图上看,只丁点距离、简直是一脚就能跨进缅甸了。
到了之后,风貌又与想象不同:这里纬度低,虽然比不上西双版纳那么湿热,但冬天的最高气温能达到二十多度,那些厚重的毛衣外套什么的,立刻就用不上了。
而且,因为地处亚热带气候,植被茂盛,满目苍翠,整个县城几乎是被青山绿水穿插环绕着的,任站在哪个方向,都是展眼见绿,极目有山,从阿喀察那光秃秃的草场以及景德镇相对黯淡萧瑟的冬天过来,简直像是一脚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另外,这里只是个五六线的小县城,物价相对低廉,她到达之后,吃了份据说是傣味的米干,里头有肉有菜还加了根肠,居然只要十几块钱,放到北上广,怎么着也得奔四五十块去。
肖芥子喜欢这地方,她觉得,有机会的话,可以把她那个唯一的朋友,叫陈琮的,给拉过来见识见识,这么安静、宁和又惬意的地方,管叫他来了都舍不得走。
……
和之前一样,她很快就以很低的价格租到了车,沧源毕竟是县城,佤洛还要往外去,等于是进山了,届时她要一个一个村寨地绕,没车很不方便,而即便是车,很多地方也开不进去,还是得靠腿走。
所以,她采买了不少物资,权当车是移动住所,身上的钱这么几番折腾,可谓所剩无几了,好在她也不在乎,千金散尽还复来,当下、目前,找着了魇神庙,比什么都重要。
姜红烛咽气前跟她说,“魇神庙里有答案,进了魇神庙,运气好的话,你非但不会死,还可能永远都不死。”
“永远不死”太吓人了,她不贪心,她只要有一辈子的“活”就好。
***
一进山,信号就时有时无的,像飘着的风、能不能兜到随运气。
起初,阳光还是挺好的,刺得她眼睛发花,想戴墨镜遮光,但没开多久,天就阴了,再然后,雨哗哗地下来了。
这儿下雨也有意思,像洗车,车玻璃上水痕横七交八,就没止歇过,但天还是透亮的,下雨的同时,远山升起云海,奶白色的雾气团团滚滚,在暗绿浅葱的植被间游歇。
肖芥子注意到,时不时的,她总能看到“司岗里”这个名字,在路牌上,路边矗立的笨重石头上,还有偶尔掠过、顶着大牛角的房舍上。
这应该是当地的土语吧。
雨下得大,路上基本不见人,但折进又一条路道时,雨突然变小了:不是真小,而是两旁的桫椤树长得特别好,宽大的羽状叶片层层交叠,仿佛张开的伞盖,稀释了雨势。
在一棵树下,站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正抖抖索索避雨,看见有车来,兴奋之至,一边大力扬着手、一边颠颠跑近。
肖芥子心中一动,车速放缓。
她原本是不想载人的,但远看这人的服饰,黑红相间的对襟上衣和肥大短裤,脚踩一双拖鞋,脑袋上还顶个斗笠,很像当地人——这是少数民族地区,她想要找一座地图上没有的山,能结识当地人,多少会有点用。
然而看清之后,她不觉失望。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眼睛滴溜溜的,身上都被雨淋湿了,斗笠上被雨浸过、亮得反光,脸上带讨好的笑——能不讨好吗,显然在求搭车——肩上挎着个大旅游布包,上书:阿佤人民欢迎你。
这人不是本地人。
肖芥子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的:“干什么?”
那人小心陪笑:“姑娘,能不能载我一程啊,我想去前头山里的寨子,实在走不动了,又下雨,我是个好人。”
看来这人也知道搭车不易,但张口就说自己“是个好人”,也太天真了吧,谁会信啊。
肖芥子加重语气:“你是好人?”
那人眉开眼笑:“对,对,我是来这儿考察民俗的,实地考察,你看,这是我写的书。”
说着,赶紧从包里掏出一本书,从车窗递了进去。
还是个文化人?还出书?肖芥子心头升起些许敬畏,又一想,文化人怎么了,斯文败类多得是呢。
待把书接过来,白眼真是要翻上天。
书名《三十年间目睹之玄异怪现状(升级版)》,没标价没出版号,摆明了是非法印刷,不,连非法印刷都不如,非法印刷还会伪造个出版社书号之类的蒙混人,这个,简直是额头上明晃晃标着“自印”了。
不过,那句“考察民俗”,激起她的兴趣了。
“考察民俗,你对这儿的民俗很了解吗?”
那人说:“当然!”
说完了,可能觉得做人要谦虚,又略略矜持,说了句:“略懂。”
“去前头的寨子,寨子里有熟人吗?”
寨子里的,一定是当地人了,有熟人的话,她就可以跟着蹭点消息。
那人立刻就忘了谦虚,趾高气扬:“当然!我约了寨子里的魔巴,魔巴!”
肖芥子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来了优越感:“魔巴是什么?”
她只熟悉锅巴。
那人瞪大了眼睛:“你连魔巴都不知道?哎呀你到了一个地方,总得稍微了解一下当地的习俗啊,魔巴,那搁着解放前,就是村寨的巫师、大祭司,地位那是相当高的!”
靠,连大祭司都认识,肖芥子当机立断:“上车!”
那人愣了一下,喜上眉梢:“我就知道拦你的车没错,你这个车子远远一看,就透着亲切!”
***
那人上了车,坐进副驾,斗笠一摘,露出一头半湿的糟乱卷发,还试图跟她握手:“你好,我叫沈木昆,我的朋友都叫我神棍。我去嘎多,嘎多寨,你顺着路牌开就行。”
神棍?
好感的坍塌只需一秒,肖芥子觉得正经人不会取这诨号,她心生警惕:“你真的约了村寨的大祭司?大祭司不是地位很高吗,会随随便便跟你约?”
神棍说:“是这样的,你不要看我貌不惊人的样子,其实我身份是有那么点特殊的。”
肖芥子缓缓开动车子,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这人身份特不特殊她不知道,但听着很像在传销组织经历过风云变幻的……又不好一脚把他踹下车,忍着吧。
神棍浑然不觉,继续夸夸其谈:“以前每次出来考察,都有人一条龙服务……”
呵,梦里的一条龙。
“又是安排车辆,又是安排接待,这样舒服是舒服了,脱离群众啊!什么是实地考察,必须接地气!所以这一次,我通通拒绝了,我要回归初心,重新做回当年那个扛着麻袋、走遍山河大川的自己。”
肖芥子心说,也没人关心你当年是个怎样的自己。
说话间,路边又闪过一块大石头,上头依然是熟悉的凹刻漆字:司岗里欢迎你。
验真验伪的时候到了,肖芥子突然袭击:“司岗里是什么意思?”
神棍神气活现:“这你都不知道啊?但凡你看点当地的风土人情介绍呢,你……你叫什么来着?”
肖芥子没好气:“肖芥子。”
“肖……芥子,嗯,小结子,我跟你说啊,你也就是赶上好时代了,眼看冬去春来,这要是解放前,你在初春的季节来这一带,你的头可就保不住了!佤族有猎人头的习俗懂吗?又名‘猎头祭谷’,在春耕时节祭拜谷神,献上人头,用人的灵魂来守护庄稼,庄稼才能长得好,这一陋习我跟你说,一直延续到建国后、五十年代,在人民政府的干预下,才慢慢废除。”
这几句话说得似模似样,有点脱离传销组织的气质了,为了显示自己也懂一点,肖芥子哼了一声:“不是优先选取体格健壮、年轻英俊的男人吗?”
神棍说:“No,no,no。”
“那是有得挑的时候,没得挑时,不管男女,有头就行。你这样的,头发茂密,还更受偏爱,因为头发茂密,象征庄稼长得茂密。”
原来如此,肖芥子再看神棍,觉得顺眼不少:“那司岗里又是什么意思呢?”
神棍回答:“这是佤语,司岗里,代表了佤族的创世神话。‘司岗’是山洞的意思,‘里’代表出来,司岗里的意思是,从山洞里出来。佤族人认为,他们是由蜘蛛陪着,从山洞里出来的。所以在这儿,你遍地可见‘司岗里欢迎你’,那就代表着……阿佤人民欢迎你嘛。”
肖芥子脑子一激,一脚踩下刹车。
从山洞里出来,还是……蜘蛛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