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芥子匆匆收拾好车内,揭下眉心的那只“眼睛”藏妥,头发都顾不上绑,随手抓了顶帽子戴上,开门下车。
她走到葛鹏车后,装着蹲下身子系鞋带,低声叫了句:“红姑?”
还是没回应。
又抬头看417的破窗,窗帘依然紧拢。
之前不这样的,前两次,姜红烛的动作都很快。
肖芥子叹了口气:“这次不好搞了吧,我就说人家有防备了。”
她怏怏坐回皮卡车,想帮忙又无从着手,她这段位,上场都没资格。
只能默默祈祷姜红烛别失手,她要是栽了,遭反噬失心疯事小,自己的事可怎么办?
***
陈琮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已是饭点,今日的餐厅必然热闹,他不想错过,匆匆洗漱之后,就和颜如玉互催着出了门。
没料错,走廊里已经在“预热”了,不少客房都敞着门,裹着睡袍的会员三两聚头,大多一脸懵逼。
“这就散会了?”
“昨晚到底什么情况?哨子突突吹,听说是入室抢劫?”
“这么多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因为部分成员出状况,说散会就散会?从来都是少数服从多数、凭什么多数迁就少数啊?”
果不其然,秘密掌握在小部分人手里,大多数会员其实跟他一样,都不明就里。
两人本想走楼梯下去,但路过电梯时,瞥见显示电梯正从三楼下行,一时犯懒,都站住了。
陈琮问颜如玉:“待会我朝马修远要回行李,就能滚了吧?”
此行是为了找陈天海,现在他不想找了,这爷爷比他能耐多了,他找不起。
颜如玉点头,还提供贴心服务:“陈兄,你要是想知道后续,回头我打听清楚了,给你发个大结局。”
陈琮笑,他确实想知道后续,那个姜红烛、肖小姐,乃至葛鹏,他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想归想,总不能无限期留下来看戏,他还没那么任性。
还有,对颜如玉,他其实也好奇:“你这号,到底为什么特殊?”
颜如玉还没来得及回答,电梯门开了。
电梯里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是马修远,扶着行李箱满脸堆笑,笑里带局促,半弯了腰,正给人赔罪。
另一个……
是个挺潮的年轻男人,穿刺绣的牛仔服、缀铆钉和银链的黑色阔腿裤,个子只比陈琮略矮一点,但因为扎了个道士头,脑袋上立着小揪揪,上头还插了只红宝石做腹、镂空金片当翅的穿花蝶,所以看起来,也差不多高。
颜如玉的面色不易察觉地变了一下,推着陈琮贴边进了电梯,像是刻意要降低存在感。
马修远抽空冲两人点头示意,又赶紧继续向那人致歉:“实在是抱歉,是我们安排不到位……”
年轻男人没好气:“家里一堆的事,你们几次三番请,我才过来,涮着人玩呢?谁的时间不宝贵?我管你们选哪天再开,别给我下帖了,没空。”
马修远的腰又弯低了几度:“真的是意外,还请理解一下……”
说话间电梯停靠一楼,门一打开,年轻男人就负气跨了出去,马修远拖着行李箱,忙不迭跟上。
陈琮也想出电梯,被颜如玉拦了一下。
他不明所以,见电梯门要关,赶紧又揿下开门键:“这人说话挺冲的啊。”
按理说,会员间没有三六九等,不分上下级,马修远负责接待不假,但没必要看人脸色、这么卑微吧。
颜如玉呵了一声,示意陈琮可以出电梯了:“069号。”
069号?
想起来了,39,69,99,都是特殊号。
陈琮好奇:“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小揪揪上插了只穿花蝶,以他专业的眼光来看,那只蝴蝶做工精良,用料上乘,069号,莫不是做宝玉石饰品的?
颜如玉摇头:“不太清楚,只听说有些宝玉石要从水里来,他们家有门路,比较擅长。”
陈琮被他这个“不太清楚”给诧异到了:“你们尊贵号之间,都不沟通的?”
一个班级里,学霸们不都是玩在一处的吗?
颜如玉耸耸肩:“互不来往。”
何止是不来往,他这趟来,还被嘱咐了,“69、99,绕着走”,别去攀交情。
陈琮不理解:“为什么啊?”
颜如玉没说话。
——为什么啊?
他当时,也问了干爷同样的话。
干爷回答:“奈何桥上全是鬼,阳间未必都是人。这两家,怕是有能耐起我们的底。”
……
颜如玉对着陈琮一笑:“不为什么,有些人最好别去认识,认识了也别深交。隔雾看花最美,能保有美好印象。就好比咱们,陈兄,咱这交情,到这也刚刚好,再深,就不合适了。走了,吃饭去了。”
说完,大模大样地走向餐厅,那架势,仿佛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刚点拨了陈琮什么了不得的人生哲理。
陈琮原地怔了会。
颜如玉这人,八卦起来上蹿下跳,吵得他头疼,但偶尔、忽然冒出一两句话,又让他觉得弦外有音、似乎在暗指什么。
不过……
陈琮晃了晃脑袋,笑自己多心,管他在皮里阳秋些什么呢,反正,自己也要回老家了。
***
在餐厅门口,陈琮再次碰见了金媛媛。
当时,金媛媛正朝外走,抬头看见他,那表情,仿佛见了鬼,左右瞅瞅没人,一把薅住他的胳膊:“走走走,快走。”
她一溜小跑,把陈琮拖到安全门外的楼梯背阴处才松了手,骂他:“你有病啊,你一当贼的,露着脸到处走?”
边骂边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往外看,确认没被人看到,才松了口气。
陈琮啼笑皆非,但看到金媛媛算是在为他“着想”,又有点感动,人可能都喜欢且享受被包庇和维护吧。
他想跟金媛媛说自己其实不是贼,又懒得从头解释,故事实在太长了,反正很快就离开阿喀察了,就在她这儿“贼”到底吧。
于是找话说:“你怎么在这?”
金媛媛斜了他一眼:“问这话有脑子没有?我餐厅服务员,上早班!忙一早上了,心里烦,想出来抽一根,正好碰上你。”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拈了根出来想点,没摸到打火机,看陈琮时,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
金媛媛只好揪烟头泄愤,把烟丝一缕缕狠扯下来、扔到地上。
“我昨晚就特么不该信那个女人!什么门缝底下塞纸,我连左右邻居的门缝都摸了,屁都没有,打电话给她,说是空号。这女人,从头到尾玩我!”
金媛媛咬牙:“再让我见到她,我非撕了她不可!”
陈琮一片好心:“真遇着她,你还是绕着点吧,不定谁撕谁呢。”
金媛媛想骂人,一时没找着合适的词,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听说了吗,昨晚这协会好像又遭贼了,说是一男一女,闹出挺大动静,窗都被砸了,愣是不报警……你说那男的,会是葛鹏吗?”
陈琮很肯定:“不是。”
金媛媛愁容满面:“我猜也不是,他没这胆子,哎,那什么……”
她看着陈琮,一时卡了壳,这才意识到自己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人叫什么。
陈琮猜到她卡在哪了,自报家门:“陈琮。”
“从前的从?”
“王字旁加宗,琮(g,二声)。”
金媛媛哦了一声,有点疑惑:“那个字不念‘宗’?”
好在她没有继续纠结读音问题:“陈琮,你说我应该报警吗?”
陈琮说:“报吧,这事扑朔迷离的,一点头绪都没有,你这么瞎折腾没用,警察会比你有办法。”
金媛媛看着陈琮,突然就哭了。
陈琮有点意外,也有点慌,金媛媛是噼里啪啦辣椒性子,每次不是横眉瞪眼就是放狠话,他没想到她会哭。
他试图从身上摸出纸巾,未果,只好说点温和而又无用的话:“你别哭啊,事情可能不像你想的那么糟。”
金媛媛一边擦眼泪一边吸鼻子:“不是的,事情不对头,那个肖小姐肯定知道什么,她就是不跟我说……哦,对,你会开车吗?”
陈琮点头:“会啊。”
金媛媛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能帮我送个车吗?就葛鹏那面包车,得还人家。”
陈琮奇怪:“那车不是葛鹏的?”
车子本来是葛鹏的,但后来他爸生病,为了筹钱买药,他把车子卖出去了,需要用车的时候,就一天200朝那人租,每月结账。
这段时间,他手头紧,上个月的账就没结,对方本来就很不高兴,打他电话还失联,气得找去了家里,金媛媛撒了一堆谎才安抚住葛鹏他爸,又朝对方要了备用车钥匙,说是最迟今早给送过去。
“刚又打电话催我,我上班走不开,又不会开车,你要方便,能帮我送一下吗?地址,哦,地址在这。”
她从兜里翻出一张字条递给陈琮:“你可以导航过去。回来……你就打车,我给你报。”
本来她是想让男朋友送的,那狗男人,打了一夜麻将,睡得昏天黑地,连拨几个电话都轰不醒。
陈琮有点犹豫,看金媛媛眼睛都红肿了,心里一软,又接过来了,他驾驶证在背包里,回头要过来就行。
他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委托我一个贼,不怕我把车卖了啊?”
金媛媛带着泪笑出来,说:“图那破车,你还有没有点出息了。”
陈琮把钥匙扣套在手指上转了个圈:“走了啊,待会给你送。”
他推开安全门,想了想又回头:“以后,你别委托贼办事,当贼的,很少有可信的……”
蓦地反应过来,这话把葛鹏骂进去了,于是没再说。
往外走了没几步,金媛媛在身后叫他:“陈琮?”
陈琮转过身,看到她自两扇门间探出头来:“葛鹏他爸是我舅,但我等于是在我舅家长大的,你懂的,我是女的,家里不太想养,我舅照顾了我好几年,我把葛鹏当亲弟一样,所以他的事,我特别急……”
“当亲弟一样,为什么要支持他去偷呢。”
金媛媛愣了一下,本来想骂他一个贼还唧歪说教,不知道为什么,又咽回去了。
***
肖芥子在皮卡车里守着,守到日上三竿,实在是饥肠辘辘,下单点了份外卖。
大概是早餐免不了连汤带水,吃完没多久,就想去洗手间了。
她不想让小面包车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刻意转移注意力,看周围,看车进车出,看417号房终于拉开窗帘,有工人蹲在破窗边,丈量尺寸。
到后来,压力和注意力都在下腹,实在无从转移了:饿还可以捱,但这事真拖不了,而且不赖她,从昨晚到现在,这都多久了?
速去速回吧。
肖芥子飞快地下了车,先奔到面包车后头,也不管姜红烛能不能听见:“红姑,我去去就来啊。”
说完了,撒腿就往外跑。
陈琮恰在这时推开后门出来。
他只觉得有人一阵风样就从眼前就掠过去了,转头看,看到她微蜷的长发扬起,在阳光下闪着光。
陈琮心说,嚯,阿喀察这地方,姑娘居然挺潮的,还染银发呢。
他走向葛鹏的小面包车。
***
从导航来看,还车的地址并不很远,但没想到,没开多久就出了城,还驶进了一片草场。
火车来阿喀察的路上,因为途经海拉尔草原,入目都是萧瑟,他想当然地以为,冬天的草场都是黯淡而无趣的,没想到不是。
因为天气好,有阳光,天是蓝色的,前两天下的雪半融未融,像大笔抹开在草场上的糖霜,蓝色和白色,把画面提得很亮,于是那些或匍伏或迎风的枯草也跟着鲜亮起来。
陈琮微笑,阿喀察之行,以这样一幅亮色的风景画做收尾,也还是挺不错的。
下一秒,他猛然踩下刹车。
车子歪斜着碾在一层薄雪之上。
没听错,车里有声音。
像人的声音,虽然听不出是男是女,起初是痛苦难耐的呻yin,后来是挣扎的气声,再后来,像困兽闷在喉头的愤怒低吼。
陈琮回头,看向后车厢的方向,试探着问了句:“葛鹏?”
到处都找不到葛鹏,他居然,一直被锁在面包车的后车厢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