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会做梦吗?
虽然多姿多变,但是终究是你脑子里的。
你……还会做梦吗?
三无枝望见嫩莲冰叶尖,昆仑闭目倚栏,周边云雾缭渺,好似失了颜色,一尾淡色螭龙环绕其身,灵巧的追逐着那人手心的璀璨龙珠。
忽一抬眸,偏偏对了视,三无枝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场,螭龙甩着尾巴往前走,被昆仑的手拦住了。
“迷途的旅人?”
“啊……不,不是。”三无枝抿起嘴唇,紧张道:“在下一介铁匠,看来您是住在昆仑神山的仙人,在下前来是拜访雨坡的。”
“……雨坡?”
昆仑踱步走来,明明是笑了的,三无枝却感受到了周身的寒冷,他不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去便是了。”昆仑明了的站住脚,点头示意后做了个请的姿势:“你不该在这个季节来——雨坡路远长,小小的人会死在路上。”
没有得到拒绝的说辞,三无枝开心了一瞬间,他背牢包袱,正对着昆仑作揖后释然的笑笑:“凡人寿命短,这我知道,但是我们短生种的某些乐趣是神仙们无法理解的,我得活的自在才行。”
昆仑不再言语,他默默的颔首,目送着三无枝的背影融进漫漫雪原。
昆仑山的雨坡就是白玉京,自混沌初开,巨大的眼睛睁看后,十二神就开始各司其职,守护娲皇的造物,镇压邪祟侵扰……
风雪停了又停,断崖边的冰莲脱落到螭龙的鼻尖,昆仑手里的热茶也凉了彻底,忽然一道火光高冲,柔和但是力量雄厚,照亮了半边天。
螭龙急躁的拱昆仑的手背,昆仑这才如梦初醒,他收起凉茶,淡淡的望着雨坡竹下。
结冰的清脆声极速蔓延,打铁的声音若隐若现,三无枝放下锤子,夹来一片铁泡进一只盆里,唰然声响刺激着昆仑的表情。
“……你是怎么……”
三无枝反而热情的招呼道:“仙人,实在好巧!”
三无枝自述,他是为母灵街的一位大人锻造灵器器皿的,师傅他老人家仙逝前留下的手书是让他来昆仑大巅寻找御枷木,他不知道在哪里,结果阴差阳错的在快被冻死前被雪埋住,然后越陷越深,掉进了一处洞天。
那洞天的壁画数不胜数,大到老牛烈马,小到蚕豆飞虫——可偏偏那些壁画画的美丽,一时倒迷了眼。
“所以,御枷木,你找到了?”
“是的,说来也巧,就在我想仔细的看看那些画时,画上的一些人却挥舞双臂,极力呐喊,一片木头就从中间的石台上出现了。”
昆仑侧身看了看石台,他收回目光后淡淡的说:“做完你自己的事,就可以自行离开了。”
三无枝掂了掂锤子,望见炉中火旺的焰苗,他脱下外套,露出健壮的身体和饱满的肌肉,挥动锤子的动作铿锵有力,叮当震响传荡昆仑巅。
昆仑的脚步稍作停顿,他回头看了一眼——迎着冷冽寒风和细碎雪花,树下的人奋力的挥击,一下一下的碰撞着冬季。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三无枝。”
年轻的匠人擦着脸颊的汗渍,脸上带着欣喜满足的笑:“这武器我不能马虎,但我会尽快离开的。”
“不,我的意思是……”昆仑踱步回来,斟酌一会后终于开口:“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随意使用这里的地方,只要能给这里带来生气。”
三无枝看着昆仑离开,仔细理解了这句话,竟然发觉出隐隐的悲哀。
天际呈现出丹霞的颜色,火红的光剧烈的烧燎着云彩,三无枝悠哉的立在树下,偷偷的看着昆仑轻飘飘的踏过莲池。
三无枝斟酌着手中的赠礼,忽然一声招呼断送了他想要把礼物送出去的念头。
“天黑了,还没下山?”
“忘记时间了……”
昆仑淡淡的笑了一下:“这里雪大,容易截住山路,你这样单薄的身体,会死。”
三无枝颇为神气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上面的衣服已经因为出汗而结了冰渣,他笑道:“我虽然是肉体凡胎,但是我的体质天生就比常人好。”
昆仑极轻的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是我冒犯了——不如来庐里喝点酒吧,可以暖身子。”
三无枝看着收拾好的行囊,简单的搓搓手,拍拍衣服,小跑着跟上了漫步的昆仑。
一杯热酒,一壶热茶,桌上还有一些干掉的花瓣,无名的浅红色小果实。
“这不是山下的红梅吗。”
“山下的红梅?”
“您不知道,看来是不经常出去走动,这种红梅生长在冬季,就像是寒梅,但是这些果子是可以吃的,味道甜脆。”
昆仑放下茶杯,捏了一颗就要送进嘴里,却被三无枝拦下了,他笑道:“都蔫了,不能吃了,如果您想尝尝,一会儿下山您和我去一趟?”
“可。”
“您是不是没下过山?”
“他们离不开我,我不能走。”
三无枝斟酌着又问:“这里还有其他神仙吗?”
“这里就有我一个——但是现在还有一只螭龙跟着我解闷。”
冰蓝色的小龙钻出昆仑的袖口,追逐着一颗龙珠,他凑近三无枝又空翻远离,像是挑逗一个小孩子,昆仑招招手,螭龙飘回了昆仑的身边,紧紧抱着龙珠。
“这小东西还挺有意思。”
螭龙朝三无枝不是很友好的龇牙咧嘴,被昆仑轻轻弹了小脑袋,他喝了口茶水,问:“你不留下来吗?”
“留下?不,我不留下……我得赶在天亮前回去。”
“那位大人急需这把武器?”
“这倒不是。”三无枝放下杯子简单的笑了一下:“可能是我比较着急吧,我有些心急了……大人他第一次委托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那时候是师傅主持锻造,现在啊……”
三无枝释然的举起酒杯,对着落地的拱形门一举:“也许他没有忘记我呢……”
昆仑淡淡的笑了笑:“嗯。”
“差不多了,我也该启程了,这杯酒……我日后再还吧!”
“让她陪你下山。”
螭龙蛮不情愿的飘忽着,三无枝甚至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种嘲讽,一种……嫌弃。
“不可胡闹。”
螭龙飞回昆仑身边,转了几圈就飘悠悠的飞出了屋子。
“如果有红梅,就让他带回来给我吧,也许下次我会下山瞧瞧,瞧瞧你呢。”
三无枝看着昆仑的脸,突然心里就有了一种温暖但刺痛的感觉,他摸摸鼻子,笑着走了。
你还会做梦吗?
虽然多姿多变,但是终究是你脑子里的。
你……还会做梦吗?
“醒了?”
资浥铭睁睁眼睛,从满地的雨水中爬起来,他抹了一把挡住眼睛的湿头发,有些懵的看着举着伞站在一旁的谢必安。
“你受了伤。”
“我受了伤?”
谢必安把资浥铭扶起来,把伞向他倾斜一下,声音轻轻的似乎是在阐述:“值班的无常告诉我,你一个人跌倒在这条巷子里,雨水冲走了许多血。
“你又去做什么了?”
资浥铭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谢必安,沉默了好久:“我不知道。我没印象了。”
“有人把你打伤了,你没印象?”
资浥铭摇摇头:“没印象。”说完就躲开谢必安,衣服滴水的走出巷子。
现在是深夜,路灯有些凄凉的亮着,店铺关门,几乎没有路人,资浥铭顶着雨,有些腿脚不稳的走着。
谢必安举着伞,在后面永远差两步距离的跟着。
“你没去后山,这很好。但是你身上的气息不太好。你沾惹了什么?”
“我不知道!”资浥铭回头看了一眼,蹙着眉,有些咬牙切齿了:“我不记得了,行行好,回去吧。”
谢必安停在资浥铭的身边,把他罩在了伞下,金色的眼睛在昏黄路灯的映衬下闪着寒光,资浥铭噎了一下,躲开他的视线不再说话。
“少爷。”谢必安脱下白色的外套给他披上,微微低头看着他躲闪的眼睛,声音低沉:“你还会去祠堂吗?”
资浥铭不懂这个大个子为什么这么问,只是点点头,不情愿的张嘴:“嗯。”
“去祭拜一下吧。现在。”
“为什么?”
没来及的反驳,资浥铭就被谢必安拉住胳膊,不容分说的往前走。
后山山脚的祠堂在阴冷潮湿的地方,被茂盛的竹子簇拥着,踩着小小的破损的石阶一路往上,大概七八步远的地方就是祠堂的门口,腐烂的木头围栏上长着苔藓,生着蘑菇,活着小虫。
“有什么好祭拜的?”
“又不是我总来这里。”
谢必安把伞放到地上,把一根香递给资浥铭,点上火,白烟袅袅而升。
“你知道祂是谁吗,就这样祭拜?”
“是……我的神。”
资浥铭用奇怪眼神看了一下谢必安,轻轻抿起嘴唇,把这跟香插在了香灰潮湿的香炉中,白烟被雨水侵蚀着不再摇曳,就这样轻轻的断了。
谢必安把伞撑在这两根可怜兮兮的香火上,又点着了一次,白烟断断续续的飘着。
“你想问吧?”
资浥铭看着他,声音轻轻的:“没有。”
“你想问。”
资浥铭摇摇头,固执的继续重复:“没有。”
“那我告诉你吧,你听着——”谢必安的眼神变的冰冷,金色的眼睛闪过暗芒:“去找找属于你的大荒洪山,停下无意义的搜寻,看看你自己的脑子。
“你想要的根本不会出现。”
资浥铭微微抬起头,竹叶滴滴答答下来的雨点把发梢彻底打湿,沉重的水珠掉在了眼皮上,他难受的一睁眼,水珠顺着浮动的角度滑到脸颊上,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他变成一摊烂肉,一堆血泥,我就在旁边看着,我也许没办法控制,母亲吸收它们的速度很快,我没办法和她拉扯生命。”
“然后你就想找容器……找容器承担那些软烂。”
资浥铭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朝着灰白破败、被潮湿的藓类侵蚀出裂缝的神像深深地鞠躬。
几秒后,在谢必安紧紧皱起的眉头中,资浥铭转身离开的动作轻轻的,像是翅膀扇起了一片树叶。
“无用功。”
“我知道。”
“他不会回应你。”
“我知道。”
“会死的……都会死的。”
“我知道啊。”
资浥铭轻轻笑了笑,谢必安心里一紧,他只看到深深的悲哀和破碎,没有勇气伸出的手停在裤缝边,断掉的舌头也没办法说出漂亮的话语。
“你知道祂是谁吗?”
“我的神。”
“你连自己的神是谁都不知道。”
“我知道。”
谢必安也固执起来,不,他一直都是这般的固执,这般的惹人讨厌,资浥铭笑起来:“记得多来看看祂,这样的寂静之地,祂不会喜欢的。”
“你要回去了?”
“是啊,最近很忙的。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去找找你自己的大荒洪山吧。”
资浥铭回头看了一眼:“大荒洪山有什么好?那么高的地方我可不喜欢,怎么,你想要一个答案吗?”
谢必安摇摇头,和他并排着走:“我不需要答案,更不需要什么交代,我只是……”
“只是不舍。”
“嗯,只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