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什么!”她霍的一下坐直身体,眼睛放出光来叫道,“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骗过你吗?我就是要骗你,也不敢当着我祖先的面啊。”
我还没有全部解开布囊,那黄锃而泛绿的圆形金属物,美丽的花纹还藏匿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她已经迫不及待的发出了赞叹,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真美,真美!这是真的哎,这是明朝的东西哎,怎么会在你这里的?是家传的吗?你家是李将军的嫡传长房吗?”
“这个,慢慢再说。”
她托着它看,被拴钱的红绳妨碍,她把头几乎凑到我衣服上了,仍不能看得很舒服。
“能不能,把它取下来一会儿,让我好好看看?行不行呢?”她请求我。
父母叮嘱我不要摘下这件护身的宝物,直到将它带回“它该去的地方”。我不知道镇山村始祖它的先主人灵前,算不算是它该去的地方,但此时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拒绝舒薇的要求。我小心翼翼从头顶摘下红丝绳,把绳上吊坠的古币垂放在她手中。这还是打从我幼年戴上它时起,第一次和它分离。
钱币不过一枚图章大小,她却用两只手捧着。我也凑上去看,这件不寻常的纪念物,实在连我自己也难得见到一回面:为防水、防潮、防沾污渍,我几乎从不将布囊解开。
钱是青铜铸钱,分内外两环。外环镂空,穿凿着称做“云水纹”的花纹,光线可从中透过;内环是填实的,她托着朝上的这是正面,用阳文绘着一只头尾相接的凤凰,羽尾翩然,形若欲飞。内环中间开一小圆孔,但并不用来穿绳,穿绳的孔在凤凰头顶,钱币边缘一个水滴型的凸起上。
“真美……可中间的孔为什么不是方的,是圆的呢,而且这么小,古代的钱币都有一个大大的方孔的。”
“古钱有两种,一种是你说的,中央有大方孔,专用来串成钱串子的,那是进入流通的货币,数量庞大;另有一种叫做花币,是铸来赏玩,或纪念的,数量就很少。花币的造型千姿百态,有有孔的,有没有孔的,孔也有方有圆,有大有小,全凭需要。花币有官府监制,也有民间私刻,不能流通。李将军送给班夫人的这一枚,是他自己从家乡随身带来的,差不多也许就是他的护身符吧。”
她全神贯注于钱上,对我的话似听非听,忽然她咦了一声,埋下头去:“这上面有字哎!”
在凤凰和小孔间的空余部分刻着一圈共七个字,刻字用的是阴文,没有填色,或者填色早掉落了,油灯光照不足,所以她一直没有发觉。
“山,有,木,兮,木,有,枝,——好象是一句诗,”她把七个字念出来,又把钱翻了个面,钱的两面图案一样,这一面也绘着一只凤凰,同样也刻着一圈七个字。
“心,悦,君,兮,君,不,知,——唔,果然是诗,两句正好是一对。李度,这是什么年代、谁写的诗,你读过吗?”
我把钱拿起来,翻转着看。
“这是‘越人歌’,先秦时候楚地的一支民歌,无名氏所作,我上大学时读过,这是最后的两句。”
“越人歌,好象听说过……你记得全文吗?”
“这,读的时间久了,我想一想……大概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连我自己都惊奇何以能将多年未读的诗句完整的背出。起初有点艰涩,回忆片刻才能想起一句,到后来越发顺畅,自然而然,从心至口,顺流而出。不知不觉,我竟被诗句中的意境和情绪深深感染了,陶醉了,顿时一种难名难状,似喜似悲的气息充塞了心胸:
两千多年前的这首越人歌啊,两千多年前,一个小女孩独个儿在河上,想念曾同舟的男子,自说自话的心事,穿透过两千多年的风霜和战火,依旧缠绵,锐利得教人难以抵挡,如音在耳,如影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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