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数峰连绵,绿田铺展,一条小河从中流过。天空是蟹壳青色,越往远处,颜色越深。那是山区常见的积雨云。山势的阻挡,它们移动极慢,常常一连数周静止在一个地域,为当地带来绵绵细雨。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在这个车站下车。尽管路过了无数次,方圆的风景看得熟透。车站太小,站台不够长,直接踩到了铁轨边的路基。我小心放稳行包,不让碎石磕碰到里面,然后搀扶舒薇下车——最下一级踏板离地面足有二尺,陈新又挂满大包小包。
不过两三日短途的出行,他俩的行头却象要作一次历时一月的远征。有些女孩子出门,恨不得搬来整个闺房:多得可以按钟点换的衣服,能排方阵的瓶瓶罐罐——我见过有抱毛公仔熊坐火车的。这些被宠坏的孩子,哪里懂得旅途的艰辛?旅途的艰辛都落在她们的跟班的背上——许多女孩一上大学就给自己找个跟班式的男友,承包从打饭到占自习教室座位的一应差事,并为所有的开销买单;一毕业就将他们解雇,再找个有钱的老男人嫁掉。——当然,这一对不是这样,她并非仅仅把他当作跟班。他们已经在筹算毕业后的生活了。双方的父母都点了头,陈新做定了倒插门女婿。他将在她生活的城市谋职。在火车上,他早已既宛转,又直白,又陶醉的向我透露过了他的幸福未来。
“谢谢,”舒薇朝我笑了笑,“空气真好啊!这车坐得人憋闷死了。”她做了几下深呼吸,几个柔软操动作,富于弹性的身体在浅蓝t恤衫下面显现。
空气确实真好。
我也做了几下深呼吸。那混杂着草木,泥土,还有火车味儿的潮湿气流有着一种类似于酒的力道,让我微微发晕。
没有什么出站进站,下了路基,转过站牌旁边的白漆栏杆,有一条机耕路提供出入。
“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呢,导游先生?”舒薇问我。
“这个,我也得问问车站的人,估计不太远吧,你知道我是第一次来。”
“不管远不远,有车坐就行。”不堪重负的陈新说,“这儿哪里有班车站?有跑出租的三轮车吗,拖拉机也成啊,喂,师兄,你说的马车在哪里啊?”
从互通姓名开始直到现在,陈新都管叫我师兄,舒薇多加一个字,叫我李师兄。
没有马车,我们以五块钱的代价搭乘一辆驴车到了石板哨。石板哨是离车站二里的一个小集镇,车站上的人说,出入镇山村和附近的村寨,都要经过石板哨的。那驴车正好来车站拉一批砖,乐得捡这趟额外生意。舒薇很高兴,觉得坐驴车比坐马车风雅,古人就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句,老子出函谷关,好象骑的也是驴。我提醒她老子骑的是一头大青牛,她红着脸说那也差不多。陈新当然无可不满。唯一生气的是驴子,砖的分量已不消说,又增添了三个人和不轻的行李,呜汪呜汪抱怨了一路。
火车一声长鸣,开走了,一头扎进前面无穷无尽的大山。轰轰隆隆的声音因为群山的回响而特别的持久,直持续到我们离开车站很远之后。
一到石板哨就碰上件败兴的事。
“不是说不通公路吗,”舒薇看了我一眼。一条沥青公路贯穿那座两排房屋的微型集镇,半新不旧,两头埋进深山。
“从前是不通的啊,兴许,这两年新修的吧……”
糟糕的在后面。很快在公路边发现一辆簇新的大巴,周围尽是乱哄哄的城里人,戴着一色的太阳帽,内中一面小黄旗不祥的挥舞,喇叭声时时轰响——分明是一队旅游团的规模!
“也是这两年兴起来的吗?”舒薇又看了我一眼。
“可能,是路过的吧,镇山村应该不至于……我去问问看。”
我被舒薇这两眼看得心里发虚,一眼瞅见导游,忙上去搭话。真相立刻大白,他们果然是去镇山村!原来早在几年前,镇山村就已经上了旅游图册。放着山清水秀,民风奇异,又有独特的石板建筑,优良资源怎能不开发?现在正是旺季,恰好又赶上布依族夏季最热闹的节日:六月六,民俗活动丰富,他们和村长,寨老商量,策划了这次“我做一天布依人”的旅游文化节活动,从省城拉来的团,游客天南海北都有。
“现在大城市的人就爱看这些,越土,越落后,他们越喜欢!”那导游矮矮墩墩,见是同乡,便跟我说土话:“你们咋个会坐火车来呢,来镇山村旅游,都是坐汽车,比火车快当!省城修过来的路,一直铺到村子门口。”
“是不是?真没想到,变化好快……干吗要停在这里,石板哨有啥可看的?”
他凑近一步,小声在我耳边说:“带他们来买东西——赶场,也是我们的民俗之一嘛。”
果然,路边一溜花花绿绿的店面,摆满“精制云雾山茶”之类的土产,各色蜡染织物,和手工艺品,都挂的“旅游定点单位”招牌。居然有一家卖淡水珍珠的,我头一回听说本乡还出产这种高贵的饰品。
“就指着这个赚点钱,这年头团也不好带。镇山村又不是什么热点。好地方,咋轮得到咱们?”导游抽着我递给他的烟,一边向我诉苦;抬腕看了看表,忙竖起喇叭喊:“到点了,集合了,上车了!”他问我要不要搭个车,我和我的外地亲戚三人只收二十元,去村里食宿还可以打折,散客消费不合算的。见我摇头,便很友好的做了个失陪的手势,跳上车,同那群叽叽喳喳的游客绝尘而去。
被扬起的烟尘包围,汽车仿佛消形匿迹,空响着嗡嗡的马达声。剩着两只尾灯一闪一灭的从烟雾中钻出,绕过一座异常险陡的石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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