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孩子闯了祸,那家父母自然道歉不住。
江鹭这个受伤的人尚且平静,姜循却沉着脸,十分的不好说话。那母亲弓着腰赔笑:“我娘最近摔了手,抹这药粉,被我家小宁趁我们商量事情时,偷偷拿出去玩……”
那叫“小宁”的孩子在旁插嘴:“我不是玩……”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脾气暴躁的爹拍了一巴掌:“闭嘴。”
小宁哇地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这一次,没有人理会他了。江鹭眼睛不适至极,一径闭着目。姜循问:“瞎了怎么办?”
妇人慌道:“不会的不会的,只是药,平时治病用的啊。怎么会瞎?我带你们用水冲一冲。”
姜循嘲道:“药不对症,弄瞎眼睛并不出奇。阿鹭若是自此瞎了……”
她并不像对付小孩子一般,张口就说出威胁的话。她此时微微一笑,一张微黑的脸配上那笑,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父母二人脸色微变,几l分张皇。姜循还要再接再厉,江鹭忽然伸手抓住她手腕:“去冲眼睛吧。”
姜循瞥江鹭一眼,他此时闭着眼,自然不知她神色。但他敏锐万分,她只侧头,他便朝她转过头来。看他这样,姜循心中稍慰:虽然瞎了,但武功高手依然行动自如。
他们用水去冲了眼睛后,姜循盯着江鹭,见他睁眼一瞬,两行清泪落下,又重新闭上。江鹭叹气:“不行,还是看不见。”
“这、这,”妇人慌了神,“山下有个医术还不错的大夫……”
江鹭心中一动:“莫非姓程?”
妇人惊喜点头,江鹭蹙眉又失笑:倒是和程大夫很有缘分。
姜循在旁幽幽接口:“什么大夫都不行。这要是大夫也看不好,你们……”
江鹭猛地扣住姜循手腕。
他力气很大,抓得她骤然一痛,抽一口气。姜循却哪里是服输的人,她忍着痛也要把自己的话说完,而江鹭实在了解她,直接上手,就捂住她的嘴。
姜循“呜呜”半天,江鹭抬头对那惊慌的妇人说道:“先找布条,我蒙一下眼。明日我们再去看程大夫。”
妇人如今六神无主,只剩下连连点头的功夫。她小跑着去找东西,江鹭遥遥地听到她和丈夫低语的哽咽声,那对夫妻唉声叹气。
姜循在他手掌狠戾一咬。他手一颤,姜循抓下他的手,冷冷看他:“三番五次不让我把话说完?”
江鹭:“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在诱引这家人犯错,要他们走投无路,最好去大牢蹲两日。”
姜循不快:“你怎么把我想的这么坏?”
江鹭侧头,闭目朝着她,温声:“那我猜错了吗?”
姜循立即弯眸,快乐无比:“你没猜错。我就是诱他们铤而走险,犯下更大的错,蹲大牢是简单的,罪大了,那就是死罪。犯下错事,自该承担后果。你这样私心偏袒,旁人未必感恩。也实在不痛快——白白遭一重罪。”
江鹭语气平和:“我心中有数,眼睛用水洗后,灼意消了很多,只有些不适。夜里赶路不安全,且医馆早已打烊,我们完全可以明日再去找大夫。纵是那程大夫没办法,御医也有法子;御医没法子,天下名医亦是不少。
“而你可能没发现,这家人刚经过一场搜罗。院子被翻乱,小孩苦恼也没空理,那妇人和她丈夫出屋时,被自家的门槛绊一下,起初和我们说话的声音十分慌张。这都说明他们先前遇到了不好的人,误以为恶人去而复返。
“这家人刚遭过一重罪,我们力所能及时,纵使不相助,也没必要雪上加霜。”
姜循听得若有所思。
她一面为他的敏锐折服,一面又怔然于他仍是这样心善。可是心善有什么用?
姜循如今已经听不进去少时能听进去的大道理,她听他一番话,只觉得二人不是一路人,淡淡道:那你便好人做到底,一个瞎子去问问他们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吧。?_[(”
江鹭:“不。”
姜循已要起身,听他这样,不禁垂眼看去。
江鹭平静非常:“家中幼童做下此事,乃是管教不擅。我遭了一重罪,他们总要吃些苦吧?今夜我什么都不会说,让他们忐忑一夜。明日我见过大夫后,视情况,再回来寻他们。”
姜循愕然,又眼睛微微亮起。她抿唇而笑,不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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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像是被他的话抚平了棱角、收起了尖刺,温顺地扶着江鹭,在那家人的卑躬屈膝问候下,进了唯一的屋子。江鹭靠在炕角边,姜循帮他再一次冲洗眼睛后,帮他眼上蒙上一层白布。
她询问他此时是否舒适些,他脸色有些白,却依然温和地点头。
姜循站在炕边,垂脸观察他。
江鹭手扶着炕边,无论在什么环境,一贯坐得挺拔。一重白布蒙眼,像为他渡上一层朦胧光。失了那双眼睛后,他整个人掩去了温润之色,艳色加重。
……像雪妖。
姜循听到脚步声,扭过头,见是那做错事的孩子正躲在门帘后,悄悄掀起一小半帘子偷看。
姜循有心不理。
江鹭却侧过头,朝门帘微笑:“怎么不进来?”
姜循伸手,在江鹭眼前晃了晃。
江鹭又朝她“望”来:“怎么了?”
姜循收回手,嘲他:“试一试你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在蒙人。”
说话间,那躲在门帘后的小孩犹豫着挪了过来。姜循厌恶小孩,本能地朝旁边一躲,靠在墙上。她冷眼看那小孩趴到炕边,仰着脸看那清雪一样的蒙眼郎君:“哥哥,对不起。”
江鹭俯下脸。
他唇角浮着一丝笑,和小孩说话的语气,分明要温柔许多:“对不起我什么?”
他看着实在比那个姐姐好说话,忐忑的小孩眼睛含着一汪泪,磕磕绊绊说下去:“刚才有坏人来我家,坏人就是朝我问路的。他们欺负爹娘,要搬走我家好多东西,我娘都哭了。我爹说这样
下去,家都要没了。我讨厌坏人……哥哥你问路时,我以为是坏人又回来了。我想保护爹娘,才、才……”
又嚎啕大哭起来。
姜循看到江鹭绷起了下巴,扶着炕边的手指用力得微白。
她想看他这样心软的人,面对小孩的哭泣会如何做。她甚至恶意满满地想,说不定这家人就是看中他心软,派这小孩来说情。
她且看江鹭一步步走入别人的陷阱吧。
江鹭低头:“犯下的错,若得不到任何惩罚,他日还会重蹈覆辙。你若真心悔过,明日和我一起下山,去看眼睛吧。”
那小孩悲怆点头,他一直擦眼泪,整张脸一片黑一片红又一片白,比世上最脏的小花猫还要脏。姜循嫌弃非常,撇过脸不想看。
而她又听到窸窣声音。
她憋了半晌后回头,见江鹭拿着一张帕子,俯脸为那小孩擦脸。
郎君眼蒙白布,手如玉石,耐心地擦拭那小孩。他又轻轻淡淡地说了几l句话,语气不强烈也不过柔,却渐渐把那哭起来像哨子一样难听的小孩,哄得不哭了。
姜循嫉妒地瞪着小孩:他都没为她擦过。
江鹭擦了半晌,抬头无奈:“你便一直看着,不来帮一帮我吗?”
姜循抱着手臂,一步也没挪动:“我不喜欢小孩,尤其不喜欢爱哭的小孩。你什么时候把他弄走,我再过去。”
那小孩听到姜循的话,更是害怕,紧紧扒着江鹭的袖子不放开。他仰头看这十分好看的大哥哥,不理解这么好看的人身边,为什么有一个那样凶悍的姐姐。
江鹭则借着话题,和姜循闲聊:“昔日我倒未曾发现你不喜欢小孩。是这几l年才变了吗?”
姜循微笑:“不,从来没变。昔日我是阿宁,自然要在你面前百般伪装。为了讨你喜欢,我当然做出对谁都充满怜爱的模样。实则我最讨厌见那些年轻小娘子,那些围着你的小孩。
“前者,我讨厌她们看你的爱慕眼神;后者,我讨厌他们借着年幼抢占你。”
她不掩饰自己的恶劣,在此屋舍中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容。她一目不眨地看着江鹭,看他是否会被她的真面目吓到,是否生出厌色。
江鹭为小孩擦脸的手都停了一下,才继续。
姜循心中生燥,道:“说话。”
江鹭:“没什么好说的。”
姜循:“被我的恶意震惊得无话可说?”
江鹭:“我是对自己的蠢无话可说——我以前总以为,少时我们在一起,你很开心,那是我记忆中非常好的时光。而今我才渐渐发现,锦袍下满是疮痍,布满蛛网。
“原来开心的只有我。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受到伤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可恨。”
他语气平平,声调低凉,甚至带着一份沙哑微哽。被他擦脸的小孩听不太懂,姜循却许久说不出话。
她想说不是那样的。
她并非厌恶,她没有百般受屈,她还是很喜
欢……姜循说不出来。
倒是江鹭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呢?你讨厌的是什么?”
他蒙着白布,又有月光投入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绯红比寻常更明显,低语:“……我好避开。”
姜循没听懂:“什么?”
江鹭含糊掩饰:“问你为何讨厌小孩。”
姜循偏头托腮,自己兀自想半天。她从未想过这种问题,江鹭乍然询问,她要探究自己的内心许久。她隔了很久,才自言自语:“因为不喜欢软弱的、麻烦的、无法照顾自己、对什么事都无能为力的小东西吧。”
她说的浑噩,江鹭却敏锐,迟疑:“你莫非……指的是你幼时?我听说,是姜太傅收养了你,你在去姜家前,是个孤儿。”
姜循靠着墙,落落看着那丛照在江鹭身上的月光。
她从来不愿认输,可她不说话,便已经是默认。她厌恶幼时无能为力的自己,厌恶幼时只能靠他人施舍的小孩。
流落街头,居无定所,吃不饱穿不暖,每日饥肠辘辘,却对一切都充满了欲望。渴望吃饱穿暖,渴望父母朋友家人亲情。谁向她伸手,她都会跟着走。然后便一次次被骗,被抛弃。
小孩是这世上最无能的了。
遇事除了哭,毫无办法。必是因为太无能了,叶白才没有如约到城隍庙找到她吧。
必是因为幼时的她是一个十分麻烦的存在,叶白才失约。
眼下,那小孩在江鹭的照顾下,已经不哭了,脸也擦干净了。他白玉一般,一双眼睛黑葡萄般闪啊闪。小孩还在装可爱,奶声奶气地告诉江鹭,说他爹娘请他们一起去用饭。
不讨人喜欢,事事看人脸色……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讨厌。
姜循找麻烦道:“我都说我不喜欢小孩了,你为什么还在照顾那小孩?你不应该和我站在一起,一起声讨吗?”
江鹭:“可我喜欢。”
他在姜循发怒前,慢悠悠:“我喜欢幼时的你。”
所以他也会照顾同样软弱的小孩。
姜循心一跳,却说:“你都没见过幼时的我,说什么喜欢?”
江鹭微侧头,朝着她。他眼上有一圈布,看不清神色。但姜循想,他此时应当是眼中带点儿笑。那样宁静清澈的眼睛,会浸着闪烁的春波:
“虽然没见过,但我觉得我必然喜欢。我甚至觉得我可以照顾那时的你,你觉得呢?”
姜循淡漠:“我是天下最狡猾的小孩。”
江鹭淡然:“我是天下最好的猎手。”
姜循噗嗤笑:“你真是大言不惭。”
姜循捂住自己心脏,心跳得时快时慢。
她不知江鹭俯下身在那小孩耳边说了什么,就见那小孩怯怯朝她转过来,不敢看她的眼睛:“姐姐,对不起。我爹娘请你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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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和江鹭出屋。
小孩抓着江鹭的衣摆,跟在他们身后
。
穿过门帘时,一片黑光罩下。姜循在短暂的黑暗中,寻到一丝勇气,极快的:“你真的喜欢吗?”
她说得这样模糊,他却好像一下子就听懂了。
江鹭低声而坚定:“我喜欢幼时的你。”
他说完便脸红,整个人窘得僵硬。他说完,便感觉一只微凉微软的手伸来,抓住了他袖子。
虽然他眼蒙白布,却武功尚在,行动不需他人搀扶。到此时,姜循才来扶他。她侧头踮脚,在他耳边轻声:“那我也喜欢现在的你。”
在一团黑暗中,他为小娘子的耳边轻语而失魂落魄,心神难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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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夫妇家中用了膳,并没有问起这家家中遭灾的缘故。
姜循心情已经平和下来,既不冷嘲热讽,也不设下陷阱诱人上勾。这家人倒是觉得她态度捉摸不定,江鹭却见她内心柔软,在桌下,他轻轻伸手,握了握她的手。
姜循便忍俊不禁:瞧他都脸红成什么样了,还来宽慰她。
她眼不盲耳不聋,仅仅是心情不好,有什么值得宽慰的?
姜循便殷勤为他夹菜:“郎君,你多吃一些。”
这家妇人插话:“两位金童玉女,恩爱得让人羡慕。”
姜循打蛇随棍上,当即挽住江鹭的手臂:“对,我夫君和我上山游玩,疼我疼得紧。可惜现在瞎了,得我照顾他。不知这山上的赏萤处到底在哪里?”
在夫妇眼中,此女无才无貌,且脾性阴晴不定,不如那郎君端正。可不知为何,此时这面孔黑黝黝的小娘子冲他们笑,眼波微扬,睫毛如扇,在某一瞬间,他们竟鬼使神差觉得此女好看。
……见鬼了。
夫妇连忙别过脸,仓促回答姜循的问题。他们一直忐忑这小郎君眼瞎的问题,但是直到那二人告别,那事也没再提起,更让他们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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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那家人的介绍,赏萤处在后山,他们要再绕一段路。
姜循听还要走,便兴致缺缺:他眼睛都看不见了,赏什么?没趣儿。
江鹭道:“我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能听到。我能‘看’到的,未必比你少。”
姜循:“开什么玩笑?我便不信你只剩下耳朵,会比我这个健全人赏的多。”
江鹭淡淡:“你对习武没兴趣,自然不知道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姜循眼波微转:“那又如何?你也不知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她说完,便觉得自己输了一筹——人家耳聪目明,五感强大,人家看到的世界分明比自己清晰。自己拿自己的弱点比什么?
姜循立刻:“那我们一会儿便比一比。各自描述自己‘看’到的,看谁的更准确。”
江鹭挑眉:“你这都要比?”
姜循:“那你比不比?”
他沉吟一二,和她击掌而应:“比便比。”
姜循斗志昂扬:“走!”
江鹭
跟随上她。
其实他对赏萤没什么兴趣,但是姜循今夜目的在此,他岂能搅了她的兴致?他知道她好战好胜,便设法和她赌上一赌,如此,姜循便非要看那萤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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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是可爱,并没有他心中提防的那样难懂。
在重重伪装之下的姜循,和昔日的阿宁一样可爱,或许比阿宁更可爱。江鹭说不出,他要跟随她,走入她的天地,见她所见,想她所想。
若有可能,他想给她想要的一切。
……只要她不再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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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后山山径上行走。
姜循起初耐着性子扶他,后来发现他行动自如。脚下有石子,他没有绊到,反而把她绊了一下,还要他伸手来扶她。
江鹭低笑:“看不见的到底是谁?这就是姜娘子眼中的世界吗?”
姜循盯着他低垂的面容,婉婉而笑:“我见美色而痴迷,人之常情。不当心罢了,这有什么?”
他被撩得无奈,面上笑意收敛,唇角却仍微扬。
蒙眼白布拂过他脸颊,与发丝、乌发缠到一处。这冰雪一样的郎君确实让姜循看得心荡,她目光越过他肩,看到了他身后草丛中闪烁的萤火虫。
在江鹭看不到的世界中,姜循眼睛瞬被点亮。
她推开他的手,朝山径草丛奔去:“你走的很稳妥,完全不需要我扶。我在前面为你引路吧。”
她和他交握的手一触即走,他伸手欲捕,她已如一尾滑溜的鱼般,从他身畔溜走了。
江鹭心中一瞬间空荡荡。
心房中那漏了光的窗纸扑棱,四面风涌,朝他吞噬而来。空洞渗血的地方提醒着他,他不是姜循记忆中纯洁无瑕的美少年。他心有瑕疵,鳞伤正在一点点布满周身,试图吞没他。
江鹭强忍住那片刻恍神,重新定住心神,摆出与平日一样温静淡泊的模样,追随姜循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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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立在山道间,提着一盏灯,将四周草丛中的萤火朝她吸引而来。
黑夜阒寂,万般光华点点如星,萤黄一片,朝姜循飞舞而去。山道风起,涌如潮落。姜循立在万盏华光中,被无数萤火包围。
她一手提灯,一手去捕捉那些虫子。
翅膀发着光的小虫落到她指尖,在她屏息凑近时,又受惊振翅飞起,重光窜过她眼睛。
姜循仰起脸,看到自己衣袂间都停留着这些荧光。
她禁不住扭头,朝山道另一头呼唤:“阿鹭,看我——”
江鹭朝她“望”来。
姜循被萤火包围,星光闪耀;江鹭雪衣轻袍,立凡尘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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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站在一片晦暗中。隔着白布,隐隐有荧光交映,他可以看到很模糊的光影。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风声裹挟无数翅膀,对他过敏的耳力也是一种折磨。他越是听,越是心乱;越是跟着那种挥舞翅膀的节奏,越是心跳加速。
模糊的光影,让江鹭想到的不是萤火飞舞,而是火。漫天无尽的大火,焚烧所有秘密的大火。
过快的心跳与模糊的火光,又将江鹭拉回凉城。
他从城外飞奔回城,他在黎明光中看到漫天大火。城门半开,百姓们张皇出逃。他逆着人流朝里面奔,街衢上全是血泊和尸体。有无辜百姓的,有两国军人的。
他们死在血泊中,胸腹插剑,双目大睁。似乎在死去的一瞬间,他们知道了什么真相。可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只能流下血泪,茫然等待。
江鹭回去的太晚了。
他呼喊故人名字,没有一人回应他。他在烟雾中穿梭,跌撞倒在段老将军的尸体前,怔怔看着大火焚烧一切。
战鼓喧天,震耳欲聋。无声嘶吼和求救声此起彼伏,江鹭心痛欲碎。
为什么明明失了火,却还是动了兵戈?为什么说是不小心失火,凉城的将士和阿鲁国进城的将士身上却都有伤,都带了血?他们的尸首上插着对方的武器,他们死于对方的兵刃下。
朝堂因此震怒,笃定是程段二家诱了阿鲁国国王深入,想杀敌却自食其果,还害得双方交恶。
江鹭不信。
血珠不坠他身,渗他于心。
他颤抖地收绷齿关,面上浮现一重阴鸷肃杀之色。他袖中手指筋骨分明,手指又在发抖弹敲,杀意自心间升腾,盘旋吞噬他。
他在自己的幻象中目送火中故人,忽而,火舌从他眼前消去,烟雾弥散,遥遥的,有女子婉婉的歌声响起。歌声带着南音,娇柔甜腻,婉约含情——
“行不得也哥哥,只得行也哥哥。
可行不行那哥哥,不可行不行那哥哥。
可行行那哥哥,不可行行那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
行不得也,江鹭。
归来、归来——
婉转歌声自山径下传来,姜循哼唱间,还在笑:“我跟阿娅学的,怪模怪样的小曲,阿娅说她跟南边来的歌女学的。你以前听过吗?
“我唱的应当还好吧?阿鹭,我还在给你跳舞呢。你的世界,真的‘看见’了吗?”
被萤火虫包围的姜循立在山道上,见江鹭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迈步朝她走来。
萤火主动飞上他衣角,人如魅影,神清骨秀。
淡淡的寒雾和萤火一同裹着他。黑与光有一道互相吞噬的交界线,江鹭衣衫整洁而博带飞扬,他跨过那条生与死分界的线,从暗处走到明亮处。他素面玉容,宛如一个被光推着走的水上神君。
在姜循的恍惚中,江鹭走到她面前。
他垂着脸,鼻梁高挺唇瓣粉红,喉结如玉骨,衣容染华光。他分明眼蒙白布,姜循却觉得他在看自己,且她被看得面红心跳,几l乎有些撑不住。
江鹭将她拉扯入了怀中,她手中灯笼哐当落地。
姜循:“你为我的舞姿倾倒吗?”
江鹭:“我为你而倾倒。”
姜循狡黠仰脸:“你被骗到了。我根本没有跳……唔。”
她被他捧住脸颊,被他气息笼罩。他喑哑的话消失于二人的唇齿间,呢喃缱绻:“我真的看到了。”
--
萤火流飞,光华幽烁,包裹着山径上二人。
黑暗中,敌人穿着夜行衣,悄然潜伏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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