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他不肯跟着那几个账房先生做假账,加之性格过于耿直,除却车间的洪主任,这厂子里的其他管理层并不待见他。
如果天上开始掉馅饼,意味着这件事必须要予以高度警惕。
薛晟手放在双膝的两本账簿上,神情戒备:“为何?”
谢放缓身落座,他的视线落在交给薛晟的两本账簿上,不疾不徐地道:“原因有三。想必薛先生应当比我还清楚,志杰纺纱厂账面上诸多的弯弯绕绕。需要薛先生在短时间内,替我整理所有的明账、暗账,交一份汇总的资料给我。这是其一。
“其二。是志杰纺纱厂欠各位的薪资,不是隆升。我本人以及隆升并没有义务支付工人们的欠薪……”
薛晟脸颊涨红,未等谢放说完,他便愤怒地站起身,眼神喷火:“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打算雇我回账房的岗位,再私自给我一些好处,让我为了一己之私,背弃我的工友们。让我放弃讨薪,也放弃组织工人们讨薪?
那我告诉您,您找错人了!我薛晟不是这种人!”
谢放挺意外。
他印象当中,薛晟是一个十分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却原来也有这般年少冲动的时候。
不过,同这样的薛晟打交道,定然比之日后的薛老板要容易许多。
…
“薛先生误会。薛先生组织工人讨薪,无非是通过此举向我施压,想要迫使我有所行动,找到志杰原董事以及管理层,解决工人欠薪问题。至于工人薪资去了何处,想必薛先生亦心知肚明。
叫人吃进去容易,吐出难。何况,我初来乍到,势单力薄。便是有心,恐怕也是独木难支。”
说罢,浅叹了一口气。
虽是故意“透露”自己的处境,好让薛晟放松对他的警惕,但他的这番话,倒是并未作假。
他如今的确是收购了康志杰的纺纱厂,可人员却未曾大换血。
康志杰之所以那么干脆地就将纺纱厂低价卖出,除却急于变现,再一个,也是因为这厂里的管理层大都是康闵一手提拔上来的,同康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无论是谁收购的纺纱厂,想要真正地改弦更张,并非易事。
薛晟是个聪明人,一下便了解了这位新东家的处境。
眼底的火气逐渐地褪去,他渐渐地冷静下来,思考这位新东家方才的话。
薛晟如何不知,在这场讨薪活动里,他们确实并没有那么站得住脚。
他们也是走投无路。
如果听话地开工,那么欠薪遥遥无期,甚至有可能当真拿不回来。
薛晟并非不知变通之人。
如今谢放的言语间既是透露愿意替他们想办法解决欠薪这件事,薛晟便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开门见山地问道;“您想我做什么?”
谢放:“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我要一
份清晰的,足够一目了然的账目。包括谁于何时、何地,挪用了工人们几年几月的薪资。每一份都要有明细。薛先生要做的,便是将那份名单以及账目交于我。剩下的,便交由我处理。
除此之外,还需要薛先生去跟工人们动员。只要工人们愿意开工,开工之日起,我个人愿意先行垫付一个月的薪资。此后,每日薪水发放之日,逐月发放两个月的欠薪,直至所有欠薪发放完毕。
当然,口说无凭,薛先生信不过。我们可以立字为据。”
薛晟不自觉地卷起手中的账簿。
薛晟既是曾经当过账房先生,自是保留了厂中那几位中饱私囊的证据!
只是苦于没有人能够为他们做主而已。
工人们已经足足四个月都未领过薪资了,不少工人都是借钱艰难度日。可这年月,大家手头都不宽裕,往往有了这顿没下顿。
包括他自己家也是如此。
倘若,倘若新东家真的愿意开工之日便先行垫付一个月的薪资……
“东家方才只说了两项缘由。其三呢?”
谢放一听,便知薛晟这是同意留下当账房先生了。
他笑了笑,“其三。我新接手这家纺织厂,自是也需要自己人。”
…
薛晟没有当场答应。
只是让谢放再给他两天的时间考虑,两天之后,他定然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谢放自是同意了。
薛晟告辞,谢放起身相送,“这两天的时间里,薛先生若是想要来查阅账簿,南倾亦随时欢迎。”
薛晟:“……”
他还尚未答应,便想拿他当免费劳动力么?
谢放开了门。
“好啊!南倾!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着我——”们!
姚关月不知何时等在外面,房门打开,他便急急地走进去。
未曾想,先行出来的人是一位他并不认识的青年。
两个人都没及时刹住车。
薛晟的腿受了伤,本就有些不良于行,被姚关月这么一撞,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对不住,对不住啊。”
姚关月忙将人扶住。
简直是无妄之灾!
薛晟抿起唇,狠狠地瞪了眼姚关月。
转身朝谢放鞠了个躬,疾步低头离去。
嚯!
这青年脾气好大!
他知道是他不对,可也没必要这般生气吧?
他肩膀还被撞疼了呢!
姚关月是被福禄给带过来的。
有时候府内若是有什么事,都是府中派来人先行告诉福禄,再由福禄前来禀报谢放。
以免有时候谢放人下车间,或者是外出,府内的人一时找不到他。
跟在姚关月身后的福禄忙解释道:“二爷。是姚公子在纺纱厂附近瞧见的咱们府内的小厮,一路跟踪着过来的。他非让我带他来见您,我实在被
缠不过,只好……”
府中小厮不会无故来隆升来找他。
谢放对福禄、姚关月两人道:“无妨。都先进来吧。”
…
“南倾,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就是报纸上,隆升的那位神秘新东家?是你从志杰那里收购的康家的纺纱厂?”
一进谢放的办公室,姚关月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自在场外瞧见春行馆的小厮,姚关月便心中有所猜测。
直至,他一路跟着对方进了工厂后门,又瞧见了同小厮说话的福禄。
福禄是谢放的贴身小厮。
福禄既是在这儿,说明南倾也极为有可能在这。
联想到新闻报道里头,隐去隆升新东家的身份,姚关月便是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
好不容易见了人,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这会儿总算是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再同你细说原委。坐。福禄,给姚公子看茶。”
谢放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也招呼姚关月落座。
“是,二爷。”
姚关月落座,福禄给姚关月倒了杯茶。
大热天的,方才谢放同薛晟谈话的功夫,姚关月在外头都站了老半天,这会儿是又热又渴。
他端起茶,稍微吹凉,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不斯文,便“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口。
谢放等着姚关月喝完,不动声色地问道:“只你一个人?”
姚关月将茶杯拿在手里,睨了他一眼:“我知你想问什么。你是想问我什么。你是想问,君涛、仲文他们有没有跟我一起。最重要的事,云平来知不知道,你便是隆升新东家这件事是吧?”
谢放笑而不语。
姚关月:“你放心。他们几个都不知道。你是不知道,云平因为这纺纱厂被人给捷足先登这件事,郁郁寡欢,还借酒浇愁。
今日我同仲文、君涛,我们三个人原是陪着他一起来打听一下,究竟隆升的东家是谁。好巧不巧,我们正打算离开,被我瞧见你府内的小厮。
我担心这其中会有什么误会,便谁也没有告诉,只一个人尾随了你府中小厮。要我说,你是隆升东家这件事,你暂时也不要告诉云平。我担心,他要是知晓你是隆升的新东家,冲动之下,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姚关月平日里素来吊儿郎当,当真遇上事,却也拎得清孰轻孰重。
谢放今日既然敢公开在工人们面前露面,便是不担心身份会遭到曝光。
他已收到消息,康志杰为了躲债,已经离开符城。
孙家只是普通商人,便是孙瀚宇知晓是他收购的志杰,纵然再不平,亦拿他无可奈何。
不过姚关月的这份情,谢放还是记下了。
谢放:“如此,南倾先行谢过归期。”
“见外了啊。”姚关月将杯子里的茶饮尽,“不过么,真要是谢我,也不是不行。晚上请我吃饭?我们两个可是
好久都没有单独一起吃饭了吧?正好,你同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买下这志杰纺纱厂的?”
方才薛晟虽未直接答应他的条件,不过谢放有足够的把握,薛晟此番出去,定然会同工人沟通复工事宜。
罢工的事,今日应当能够得到妥善解决。
晚上正好无事,谢放刚要答应,一旁的福禄忙凑到二爷的耳边,“二爷,阿笙少爷现在咱们府里。”
…
这段时间,谢放同阿笙两人都忙。
前几日,阿笙抽空去了趟春行馆,可惜,当时谢放人刚好外出去了,不在厂里。
等回到厂里,收到小厮口信匆匆赶回府中,阿笙已经回了长庆楼,只留下两份糕点。
那日之后,谢放特意交代了,若是阿笙再来春行馆,若是他人不在厂里,也一定要让福禄去找他。
这回总算没再错过口信。
谢放站起身:“抱歉,归期,今日暂时不能请你吃饭。改日再叙。”
姚关月一脸懵,“啊?”
他这屁股都还没坐热呢!
谢放:“家里有点事,我要先回去一趟。走,我送你到门口。”
姚关月:“……”
什么事啊!这么着急啊?
家里头有媳妇在等着是吧?!
…
春行馆。
阿笙慢慢地吃着西瓜,听着小石头同虞爷爷两人聊天,眼睛总是时不时地往院子的方向去瞄。
阿笙上回来春行馆,他待了快半个时辰。
没见到二爷,店里又忙,只好先回去了。
这次是凑巧,有人点外送,他便借着外送的功夫,来了春行馆一趟。顺便给老师还有小石头他们带了他最新做的茶香绿豆糕。
也给二爷带了一份。
店里忙,他这回也不能久待。
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同二爷见上一面。
“二爷,您回来了……”
阿笙低头在吐西瓜子,听见门头福旺的声音,阿笙忙从椅子上站起身。
颊边粘了粒西瓜子,睁大了眼睛,巴巴地瞧着门口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