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
戏台上的灯光暗了,伙计拿着扫帚,在打扫外场。
阿笙从前没来过戏园,不晓得戏园戏结束后,还会关灯。
听见那“啪”地一声,吓一跳,转过头去看戏台方向。
“许久未曾这般长时间地坐着,腿有点麻。”
听见二爷的声音,阿笙回转回头,只见二爷弯着腰,伸手在捏小腿。
阿笙过去最常瞧见,二爷不是在书房里写字作画,便是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书。
还从未见过……腿麻,在揉小腿的二爷。
头一回瞧,总是难免有些新鲜,眼底全是新奇。
谢放仰起脸,浅叹了口气,“想笑便笑吧。”
语气透着亲昵同纵容。
…
阿笙自是没听出什么纵容不纵容,只是被二爷叹气的神情给逗笑,没忍住,笑弯了一双眉眼,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见二爷还在揉着小腿,阿笙唇边的笑容便淡了一些,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染上担心,打着手势,关心地问,“二爷站不起来吗?”
阿笙有时坐在炉火前给爹爹煎药,坐得时间长了,双腿也极为容易发麻,很难站起身。
谢放笑着问:“阿笙要给捏捏么?”
阿笙眼睛陡然瞪圆。
他……他给二爷揉腿吗?
阿笙自是不介意,他给二爷捏腿,只是他最多在爹爹手疼时,给爹爹捏过手臂,除此之外,没再伺候过谁。
他担心自己不懂指法,下手没个轻重。
神情犹豫,纠结着不知道应该点头答应下来,还是摇头。
阿笙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谢放掀唇,抬手曲指弹了一记他的脑门,声音含着笑意,“逗你的。”
…
阿笙一怔。
原来二爷方才是同他开玩笑啊。
阿笙轻舒一口气。
阿笙这一口气还没完全吐出,但见二爷将手递给了他,“可否劳烦小阿笙,搭把手,扶一下?“
阿笙愣愣地瞧着二爷递上前来的手。
忽地反应过来,二爷方才叫他什么,瞬间红了脸颊。
谢二这人多混呐,存心曲解阿笙的意思,明知道阿笙因为他的称呼在害羞,一时没做出反应,故意语带遗憾地道:“不可以?”
没,没有不可以!
阿笙不会说话,一着急,攥住了二爷的手。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阿笙慌了神。
通红着脸颊,着急忙慌地松开了手,尚未回过神,肩上已搭上一只手臂,“有劳阿笙了。”
谢二没脸没皮地将身子挨向阿笙,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阿笙身上。
一股丁香、辛夷、肉桂混合着淡淡的薄荷的香气钻入阿笙的鼻尖,熏得阿笙脸颊燥热,便是耳根都通红、通红,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肩上到底扶着个人,阿笙怕将二爷给摔了,没敢分心。
他屏住了呼吸,一鼓作气,站起身。
阿笙原以为,二爷这般高,应是有些重量的。
出乎他的意料,他竟未费上什么劲,便顺利地扶了二爷起身。
想到二爷近日生了病,阿笙心里头便立即有些心疼,二爷多半是因为前阵子的一场大病,才消瘦了。
…
这会儿看台席已然没人。
在打扫的伙计,见第一排有二位爷尚未离开,压根不会上前来,只是默默地先收拾后排位置。
阿笙扶着二爷往外走。
倏地,阿笙顿住了脚步。
二,二爷怎的将手扶在了他的腰间?是腿麻得愈发厉害,走不了路么?
谢放自是比谁都清楚,阿笙为何停住了脚步。二爷无赖,只装不知,转过脸,“怎么了?”
阿笙涨红了脸颊,只是摇头。
小阿笙被占了便宜也不知,只知害羞,二爷的手也便不要脸地继续揽在阿笙的腰间。
从前,二爷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抱着阿笙睡觉。
这个喜好,还是阿笙将他“捡”回去后才有的。
那时,他夜里总是整宿整宿地梦魇,夜里总是会一身冷汗地醒来。怕将睡在他身旁的阿笙给吵醒,亦不想阿笙担心,便一个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枯熬着。
他们租的地方,临河,夜静得能够听见夜间水流动的声音,偶尔还有喝醉了的醉汉大声嚷嚷,家人劝说他回去的声音。
梦魇带来的心悸,奇迹般地便褪去不少。
下半夜,一具温热的身子滚入他的怀里,脸颊在他的胸前蹭,双手依恋地环抱住他。
那个时候,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只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床。
他只当阿笙睡懵了,也便由阿笙抱着。
他那时一颗心如同他整个人,都是枯死的状态。自是不会有任何绮念。
后来一次夜起,推开门,瞧见阿笙慌慌张张躺下去,方知,前阵子阿笙是装的。
阿笙竟是担心他夜里会寻短见,才彻夜抱着他。
傻得叫他心都发疼。
再后来,他渐养成了不抱着阿笙便睡不好的习惯。
阿笙那时很瘦,腰上也没什么时肉,便是抱着,他也总是克制着,生怕稍微再用点力,怕把人弄折了。
谢放揽在阿笙腰间的手稍稍收拢了力道。
阿笙还是要再吃得胖一些。
谢放的手便这么一直搭在阿笙肩上,出了大厅。
…
阿笙轻咬着唇,拿眼偷觑着二爷。
不知道二爷的腿好些竟没有。
再憋不住,阿笙顿住了脚步,打手势,问:“二爷,您的腿现在好些了么?”
阿笙这话问得再“委婉”,谢二是个人精,哪里有“听”不出来的,“嗯,稍微好上一些了。是不是二爷太重,累着小阿笙了?”
阿笙涨红着脸颊,慌忙摆手。
二爷不重,一点也不重。
谢放盯着阿笙,忽地微一颔首,一本正经地道:“我知晓了,阿笙这是不愿同我亲近。”
阿笙陡然瞪圆了眼睛,神情更加慌张,连连摇头。
谢二得寸进尺,唇角微掀,“那便是愿意同我亲近了?”
阿笙傻住了。
张着嘴,脸颊通红,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二爷太混了,这个时候,竟笑出声。
阿笙呆呆地瞧着二爷,二爷笑起来,可真好看。
没几秒,阿笙的眼底再次染上焦急的神色。
前世,谢放同阿笙一起厮守了那么长时间,阿笙眼神的变化,自是瞒不过他。
瞧着阿笙着急的神色,谢二忽地福临心至,想到他们在戏园大厅里待的时间不算短,凑近了阿笙的耳畔,“阿笙可是要去茅房?”
阿笙脸颊的红晕“蹭”地一下染至脖颈,整个张脸都似要煮熟了。
谢放:“很急?”
阿笙纵然恨不得将脑袋给埋进胸口,这个时候也不由地点了点脑袋。
他是真的再憋不住了!
“二爷带你去。”
啊。
啊?
阿笙微张着嘴,尚未完全理解二爷这句话的意思,手已被握住。
夜风吹过阿笙耳畔。
阿笙低头,愣愣瞧着自己被二爷握住的手,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在云端。
阿笙整个人晕陶陶地,甚至来不及去想,二爷的腿是什么时候不麻的。
…
梦晖戏园谢放过去常来。
虽说隔着好些年的岁月,又隔着前尘,他记性不坏,到底还是记得。
谢放带着阿笙去了戏园的后院。
这个时候,距离戏散场已过了好些时候,否则,这厕所外头,会站着好些等着小解的。
还有人等不及,径自找棵树就地解决的,画面实在不雅。
这会儿整座戏园已没什么人,院子里自是不会有这些煞风景的人。
阿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随着二爷进的厕所。
待回过神来,他已是同二爷并排站在坑位前。
等……
等等。
并,并排。
为何会并排?
阿笙扭过脑袋,恰见二爷撩起衣袍。
阿笙慌忙转过身,背对着二爷,满脸羞红。
…
阿笙整个人恍恍惚惚地出了茅房。
他……他竟同二爷一起……
“当心——”
听见二爷的声音,阿笙只知呆呆地抬起头,全然没去注意脚下。
从茅房出去,有一级石阶。
阿笙便那样一脚踩空。
谢放就在他身后,及时在他腰间扶了一把,顺势搂着阿笙往下走,“小阿笙,走要记得看路。”
听出二爷话语里的打趣,阿笙更是羞得满脸通红。
走出后院,阿笙才忽地想起,二爷方才扶了他,他还尚未同二爷道谢!
阿笙打手势,向二爷道谢,只是这手势打得慌张,没个章法。
阿笙担心二爷瞧不懂,欲要再比划一次,只听二爷道:“不客气,肚子饿不饿?二爷请阿笙吃宵夜,可好?”
阿笙呆住。
他,他是什么身份,怎配二爷请他吃宵夜?
阿笙缓缓地摇了摇头,“谢过二爷,只是……”
阿笙尚未想好接下来该怎么比划,又听二爷到道:“阿笙可是不愿意同二爷一起去吃宵夜?”
阿笙慌忙摇头。
他,他不是这个意思。
…
阿笙被牵着手,出了梦晖戏园。
梦晖戏园在槐南路,是比之宁安街还要热闹的一条路。
是符城最繁华的地段,酒楼、商铺遍布。
出了梦晖园,人便多了,谢放也便松开了阿笙的手。
手心忽然空了,阿笙的一颗心仿佛也在瞬间空了,空落落的。
要是……要是能被二爷一直握着就好了。
不,不对!
他不可以这么贪心!
“阿笙要是去别的酒楼吃饭,爹爹知道了,可会生你的气?“
什,什么?
阿笙愣愣地抬起头,去看二爷。
他……他没去过别的酒楼,不知道爹爹会不会生气。
应当不会?
除了看亲的事,爹爹极少会生他的气。
…
“哎?你们看?那个不是南倾吗?你们快过来看!”
“好么!我说好长时间不见这家伙约咱们,以为他大病一场过后,自此修身养性。敢情,人家是有别的消遣了。”
泰和酒楼,临街包间,姚关月坐在窗边在看夜色,忽地瞧见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热闹不嫌事大,暧昧一笑,赶紧招呼包间内的众人来看。
“真的假的?”
“真的是南倾?”
“这么说来,是好长一段时间没瞧见南倾了……”
其他人都凑到窗边,去看热闹。
桌上,唯有周霖一人,自听见“南倾”二字后,捏着酒杯的手便愈发地收紧。
只听包间内众人议论纷纷。
“南倾旁边的那人是谁?”
“没见过啊。是哪家的公子?别说,模样长得可真好看。”
“嗯,我怎么觉着……南倾旁边的这位小公子很眼熟?”
“啊!我想起来了!是长庆楼的那位哑巴少东家!”
“哑巴?南倾同一位哑巴在一起做什么?”
…
“啪”地一声,众人听见酒杯被扣在桌上的声音。
一时间,纷纷转过头,去看桌上的周霖。
周霖将放才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桌上,朝众人轻勾了唇角,眼底思绪难辨,“既是难得碰见,我们何不邀南倾上楼坐坐?叙叙旧?”
“这个主意好极。”
“是这个理。”
众人点头称是。
姚关月第一个起身,翩翩然打开手中的折扇,对包间内众人道:“你们且坐着,我去请南倾过来。”
众人便等着。
…
“咕噜噜——”
阿笙的肚子响了响。
倘若周遭嘈杂也便罢了,偏偏,戏园的戏已经散场了大半,戏迷们早就三三两两地步行或坐车离开。
四下安静,阿笙这一出“空城计”也就唱得格外地响亮。
阿笙脸颊瞬间涨红,羞窘得便是连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
耳边传来一阵低低的轻笑,阿笙脸颊愈发地发烫。
“阿笙想吃什么?”
谢放一只搭在阿笙的肩上。
阿笙微微一呆。
二,二爷的腿这会儿应当了不麻了,怎……怎的还将手搭他肩上?
…
“南倾——”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谢放停下脚步,转过身。
“南倾,你可真够意思的。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们玩?”
姚关月手中持着扇子,笑吟吟地走近。
说话时,视线好奇地打量着阿笙。
在楼上包间,姚关月见过阿笙,只是从楼上瞧着,到底不若近距离看得仔细。
浓眉大眼,模样俊俏,只是气质过于稚嫩了一些,且全然无任何风情。
瞧着……倒不像是南倾从前会喜欢的款。
南倾喜欢相貌气质都绝佳的,譬如周霖那样或者是傅清音那样气质清冷的。
听说,还是个哑巴?
姚关月一头雾水。
便是改了喜好,这转变会不会也太大了一些?
姚关月打量的眼神半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阿笙虽然瞧不懂这位爷的眼神,可知道对方在打量自己。
他不自觉地往二爷身后站了站。
谢放敏锐地察觉出阿笙的不自在,他往前了半步,遮住了阿笙的大半身子。
谢放是在姚关月朝他走近时,将人给记了起来。
他在符城待的那半年,放浪形骸,以为这样便是潇洒人间。
姚公子便是他在符城这半年相交的友人之一。
后来他自符城离开,在符城结交的一众朋友大都没了交集。
最后一次瞧见同这位姚公子相关信息,是在报纸上。
那时各大商号因为洋行的冲击,大规模倒闭。姚家存在商号里的钱,变成废纸一堆,只能变卖所有田屋乃至祖宅以抵债。
彼时,姚家已是姚公子当家。
因为自己的失误,牵累全家至此,姚公子羞愤之下,投了江。
但谢放对这位姚公子之所以这么多年都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除却他本身记性好,还因了一件事——
他听阿笙提过,当年,姚公子曾因为他的缘故,照拂过阿笙。
因着他养病期间,关家以及姚公子均为未递帖前来拜访……以致他倒是一时将这位昔年旧友给险些忘了。
收回心神,谢放拱手,笑着道:“实在抱歉。近日身体欠佳,也是这几日才稍微好一些。改日……”
“要什么改日?要我说,改日不若撞日!我跟你说,雨新、云平他们全在楼上呢!走。”
姚关月朝泰和楼方向指了指,不由分说地拉上谢放。
“稍等——”
换作是从前的谢二,听说有朋友已经在酒楼包间,想也不想,便会随姚公子一块去了。图的就是同朋友喝酒的恣意跟快乐。如今自是不同。
对二爷而言,再没有什么及得上同阿笙待一起。
谢放转过头,问阿笙:“阿笙可对泰和楼的菜有兴趣?如果没兴趣,我带你去尝别的。”
姚关月呆了呆。
他,他怕是听错了什么?
谢南倾赴局,什么时候,会问过旁人的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