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泥菩萨都没在扶玉面前真正显圣过。
她想,万物生如此忌惮的对手,一定非常厉害。
说不定泥菩萨对她进来的目的一清二楚,却还是将她拉了进来。
他甚至可能知道双生佛珠的存在,知道动不了她,才用阿舍的死来作为对她的惩罚。
伤不到她的身体,就诛她的心。
他在戏耍、嘲弄和逼迫扶玉,又何尝不是在透过她嘲弄万物生?
扶玉通体生寒地离开,脚步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挂满白帆的院落。
正是因为如此不同寻常的白色,才让众人赶过来,撞上了阿舍身死的一幕。
扶玉迈上台阶,双腿重如千金。
她实在走不稳,错了一级台阶,差点摔倒。
若是摔了,磕在地面上,非得头破血流不可。
一只手扯住了她,扶玉怔怔回头,看到谢清霄的脸。
他脸色也有些不太好,但比起那些女子还是好上太多。
她身体里对这个人产生极端的抗拒和厌恶,挣开他的手,快步进了院子里。
扶玉来到阿舍生前的房间,摩挲着手腕,希望可以做出点什么挽回一下。
有个声音在门口淡淡说道:“凡人一生,匆匆百年,除却生死无大事。若要人在何种情况下丧失理智,也唯有生死。”
扶玉动作一顿。
“这是此间第一次有女子死去,确实该仔细看看。”
扶玉回眸,看到谢清霄从身边越过,拉开了她抓着手腕的手。
她没看到他开口,却听到他的声音。
“尚差些时日及笄的少女,都能动了菩萨的泥塑身,打翻菩萨给的吃食,刀伤菩萨赐予的夫君,你却只能倒在那里受着,什么都做不了,实在无能。”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扶玉怀疑地看着他并未动过的双唇,他真的说了这些话吗?
他每一句话都不中听,可扶玉突然冷静下来。
生死大事确实很容易让人丧失理智,这件事还是和她相关的,就更让她心重介意。
但她比阿舍大了几岁,自认承受力应该比阿舍强一些,尚且撑不住昨日……阿舍又是怎么做到的?
奇怪。
这假货到底什么意思?
怎么老觉得,他那些不中听的话,是在提醒她什么。
可泥菩萨的人,又怎会主动提醒她什么呢?
【这是此间第一次有女子死去,确实该仔细看看。】——仔细看看。
扶玉镇定下来。
是。
眼见为实,别人见了再多说了再多,她却还没真正确认过。
先仔细看看再说。
承载着这一星半点可能会有转机的奢望,扶玉抹去脸上的泪痕,认认真真观察起周围。
她的住处是完全照搬了她真正的家,那这里应该也是照搬了阿舍在家的住处。
屋子不算大,是平头百姓家中寻常的陈设,但总有些小细节让人看得出来闺房主人深受长辈的宠爱。
与房屋本身陈旧程度不相符的床帐,一针一线的鸳鸯戏水刺绣,还有床榻上的大红被面,以扶玉穿越三年来行商的眼力,看得出针脚都出自一人。
这样细密精巧的刺绣,不太像出自阿舍那样稚嫩少女之手。
她想到阿舍提起的娘亲,眼睛有些发酸。
她赶紧转开视线,看到了墙面上挂着的空画卷。
那个假的谢清霄正站在那里。
现在回想起来,他能从画里面走出来,可真不愧是妖法。
他身姿颀长挺拔,比挂着的画卷还要高,那样小的画卷,能容纳下他真是不容易。
扶玉慢慢走过去,看到谢清霄低着头,盯着画卷下满地的血。
血迹还没处理,淋漓在地,如同谁泼上去的一样。
得多重的刀伤才会流着么多血。
扶玉忽然去看谢清霄,眼神晦暗不明,谢清霄察觉到转过头来,对上那个视线,缓缓开了口。
“想学她。”
是陈述的语气,十分肯定他的说法。
也确实没猜错。
扶玉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这个禽兽。
趁她昏倒,做了那样的事,他确实值得这样几刀。
扶玉淡淡地转开视线,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不用着急,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她来到桌前,看着满地狼藉的饭菜碗碟,饭菜虽然撒了,好一阵子无人收拾,也并没有任何腐败变质的痕迹,甚至闻起来还是很香,很诱人,长久没有进食的扶玉因此产生了饥饿感。
她蹲下来,盯着那诡异的饭食许久,猜想这个永远都只有白天的地方,时间流速和外面是不一样的。
或许这里几十天,都只是外面一眨眼,所以万物生的行动才显得那么缓慢,所以饭菜才一直不变坏。
除此外,这过于诱人的香气也是一种不寻常。
她自己是做美食行业的,自然分得清正经食物的香气和怪异的味道。
这里的饭菜更像是从神经上让你觉得饿了,实际上口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她第一次吃身体就发生了难以察觉的变化,画中人那会儿也提到饭菜的问题,若阿舍这件事全程都是真实,那她所说的会对这里难以割舍,走了又回来,应该和饭菜脱不了干系。
扶玉慢慢站起来,只是近距离闻了一会,她就觉得头脑有些昏胀。
手撑在桌边,确定站稳之后,扶玉转过头来,盯住谢清霄。
“你同我说那些话,是在提醒我。”
她一样十分肯定自己的猜想,说话的语气甚至有点像刚才的谢清霄。
谢清霄没有否认。
他霜发雪肤,也换过衣裳,紫纱雪禅衣,比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件更华丽高贵。
相较于泥菩萨,他更像一尊金漆神像,凛然不可侵犯。
而扶玉落在下位,被他俯视淡看,如同看着被神明抛弃的可怜虫。
“提醒我可是在与此间主人作对,不怕你也和阿舍一样死掉吗?”
画中人又如何?也是泥菩萨PLAY的一环罢了,予生予死轻而易举。
在作为琴桑那个梦里她也了解过,西天乐土的十二位大佛师,八位尊极佛祖,哪一个手下没有数以万计的役鬼奴妖供奉,期盼有朝一日可以入我佛门,修成正果。
扶玉忽然在谢清霄耳后看到什么,她眉目锐利起来,谢清霄理了发丝遮挡后颈,这就显得那里更奇怪。
扶玉觉得自己抓住了他的破绽,心跳如雷地上前抓住他的手,在他冷眸之下拂开了他的长发。
银发质地冰冷丝滑,触碰时如同摸到蛇的鳞片。
扶玉浑身一颤,看到他左耳蔓延至后颈的伤痕。
那烫伤一般的痕迹令美玉有瑕,扶玉错目看谢清霄的眼睛,一触之下,倏地松手后退。
谢清霄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坦白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也没什么。
说了她会惧怕他,会更加配合,下次抓泥菩萨的痕迹时会顺利一些。
今日他作为画中人未能完成任务,自然要前往庙宇受罚,身上的伤痕就是。
这些伤痕在他身上存在不了多久,等出去了自然会消失,他并不放在心上。
通过这场受罚,他摸到了如何避开泥菩萨窥视行事的方法,是笔划算的买卖。
这会儿便可以实践一下这个法子。
总是被盯着,就得总是扮演,谢清霄早已受够如此。
但看着扶玉那双眼睛,想到这几日被迫与她发生的那些事情,若她能永远将他此次出现当做一场虚假的梦,似乎更妥当一些。
固然可以马上澄清,得到配合,但那之后与她相对的麻烦,会比维持下去更棘手。
谢清霄转开头,施法避开泥菩萨的窥视,淡淡说道:“你与旁的女子不同,不会坦然留在此地,不喜欢受制于人,我亦是一样。”
他决定继续伪装下去。
将这虚假乐土之中发生的一切,永远地隐藏下去。
扶玉听得云里雾里,顿了许久才道:“……你的意思是,你也想脱离这里。”
想到他身上的伤——完不成任务他也是要受罚的,能完成任务或许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她不想受控,他身为妖孽,说不定也想反抗?
扶玉迟疑地扫过他的眉眼,他没有否认,坦坦荡荡站在那里,神色自然,没人能对着这样的他质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你就这样说了?”她看看周围,“这可是泥菩萨的地方,还有人刚刚死在这里。”
就不怕直接被泥菩萨灰飞烟灭?
“有无人死,尚未定夺。而我这样与你说话,你该知道是为何。”
这也是一种诚意。
明知可能被发现,也冒着灰飞烟灭的危险说了,是站在她这一边,做出了他的选择。
扶玉想,大约是因为她没被泥菩萨如何,他觉得她不一样,经过一场惩罚后,才选择了她。
可她其实对这里一点办法都没有。
至少现在还没任何办法。
扶玉沉默下来,谢清霄见此,就知不需要再说别的废话了。
她可能还存有疑惑,但点到为止,说更多不是他的风格,也会适得其反。
要等她自己劝服自己相信。
谢清霄来到画卷前,朝她伸出手道:“你腕上的佛珠可以将画中妖拉出来。”
乐土佛的役鬼,对怀有同样乐土佛气息的法器是抗拒不了的。
不暴露他凌虚剑意的情况下,用双生佛珠是拉出画妖的最好办法。
扶玉闻言不禁一怔。
是了,她们只说阿舍死了,却没说她的“夫君”死去了,那还是能把他抓出来的。
而眼前虚假的谢清霄知道她腕上佛珠的存在,前面几次拉扯她手腕的动作,应该也是一种确认。
是双生佛珠给了他与泥菩萨抗衡的勇气,让他相信她吗?
扶玉心里更相信了一点他的话,同时觉得压力山大。
被人依靠和站边的压力真的好大。
扶玉快步走来,在顺着他的意思将画中妖拉出来之前,忽然道:“你就这么助我,我有法宝护身,不会如何,你却不同。”
她抿唇说:“我没办法连你一起庇护,可能你最后的下场和阿舍一样。”
谢清霄微微颦眉,转过头来,看着这个愚笨的凡人女子。
何必说这些暴露底牌。
送上门的帮手,不过是个作恶多端的妖罢了,利用完了是什么结果都无所谓。
行事之前且坦诚这些,不是愚笨是什么?
“错也做了,在这里没有回头路可走。”
谢清霄随口说了一句,催促她:“行动快些。你我皆危如累卵,莫要再浪费时辰。”
扶玉看了他一会,却突然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