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转为白昼,长街喧闹,女子们迎着朝阳歇息,时不时攀谈说笑,其乐融融,如果不是知道自己遇见了妖法,几乎以为误入了什么私密的宴会。
扶玉站在原地太久,和热闹的人群有些格格不入,渐渐有人发现了她。
“是新来的姐妹吗?”
……这问题叫人不知如何回答。
扶玉懵懵懂懂的样子,正好和误入的新人反应合契,有个身姿
窈窕的妇人走上来,看眉眼还有些熟悉,应该是从前去过她的铺子。
隐约记得对方是未嫁女,现在却梳着妇人髻,身上的韵味独特……扶玉其实不太相信有了男人,气质就会改变这样的说法,但眼前女子气质确实柔媚妖娆,和从前不大相同。
她显然也认出了扶玉:“这不是严老板?你也来啦?可选好住在哪里了吗?”
扶玉斟酌片刻,装作怔忡道:“是孙姑娘吗?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孙姑娘抿唇一笑,牵起她的手腕道:“姐妹们快来,还真是进新人了,这都多久没有新的姐妹来了?我一直盼着能再见严老板,今日终于叫我如愿了。”
“这就是孙妹妹提到过的糕点铺老板?”
有女子应和上来,亲密无间地围着扶玉,眼中热情真挚。
“是了,就是我同你们提过那个收留了许多女子,给她们安身立命之所的严老板。”
孙姑娘挽着扶玉的手:“我就知道以严老板的好品德 ,早晚会被佛祖带到乐土的!”
乐土。
她终于透露了这是什么地方。
可乐土不是在西方吗?怎么会在岚州?
骄阳似火,照得扶玉浑身炙热,面红出汗。
孙姑娘瞧见,团扇拍了拍胸口道:“看我,光顾着高兴说话,都差点忘了,还没带严老板去拜见菩萨。”
她笑着驱散了围过来的女子们,拉着扶玉奔走,脚程极快,扶玉仿佛坐在十分平稳的车上,周围景色都倒退成了虚影。
“来到这里,就算是一生有了安稳着落,这都是菩萨的恩赐,严老板这会儿身上难受,是因为还没拜见菩萨,等见了菩萨就全好了,甚至还能青春永驻。”
扶玉顿了顿道:“孙姑娘不必一直喊我严老板,就叫我扶玉吧。”
“是了,到了这里都是好姐妹,我不同你见外,喊你扶玉,你也叫我晚香吧!”
孙晚香带着扶玉来到一处寺庙前,寺庙朴素极了,泥瓦修成,只有寒酸的一间大殿,周围草木繁盛,郁郁葱葱。
“扶玉快来,看你这一身汗,见完菩萨,才好去消解!”
消解。
扶玉捕捉到了有些怪异的用词。
她跟上孙晚香,走进庙中,浑身燥热退了一半,冒汗没那么厉害了。
还真是有用。
扶玉望向殿中央,那有一座泥塑的菩萨,菩萨很年轻,青年模样,长眉慈目,宝相庄严,是扶玉印象中正常的佛该有的模样,与万物生的狐狸眼相差甚远。
“阿弥陀佛。”
孙晚香念了佛号,拿来蒲团,示意扶玉一起下拜。
扶玉愣了愣,不知就这样拜了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被迷惑心智之类的。
孙晚香见她迟疑,理解地笑了笑。
“所有刚到这里的姐妹,一开始都是你这个样子。但时日久了,就会知道这里的好。”
“能到这里来,是因为平日里行善积德,一心向佛,可不是什么人菩萨都会保佑的。”
孙晚香先跪拜下去,虔诚地念了佛号,上了香。
扶玉只见她身上柔光一闪,比之前更加艳光四射。
“你一定也听闻了外面的所谓女子失踪案。其实我们都没失踪,只是到了佛祖的乐土,快活轻松地生活。不必伺候兄弟父母,也不用被逼迫嫁娶,辛苦劳作。我们每日只要聚在一起晒晒太阳,吃喝玩乐,回去之后,还有温柔小意的俊美郎君服侍。”
她笑盈盈道:“这可真是神仙才能过的日子。”
扶玉艰难地重复:“……不必伺候兄弟父母,也不用被逼迫嫁娶,辛苦劳作,还有温柔小意的俊美郎君?”
“是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那样的世道中,竟然还有对女子这样优待的地方?”孙晚香怅然道,“还记得来此处之前,家中逼我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那老头年纪不小,心却很大,家中妾室通房不止十个,哪一个不是叫他糟蹋得生不如死?但为了有银子给小弟娶亲,爹娘还是要把我送过去。”
“我深夜出逃,误入此处,才知佛祖怜惜我们这些可怜女子,给了我们能姐妹相伴安然一生的乐土,就像是严老板收留那些姑娘们一样。”
扶玉勉强去看供桌后的泥菩萨,菩萨周身正气如有实质,低眉慈悲的眼神,哪怕是带着目的而来的她,也无法说一句“妖邪”。
“你才刚来,肯定是不适应不敢相信的,以前也有姐妹来了还想着家中一团乱麻,吵着要回去,可回去不久,就又自己回到了这里的。”
扶玉愣住:“我在外面时,并未听说有哪个失踪的女子回来的。”
“悄悄回去罢了,怎能叫人瞧见?走不远就会想要回来,看到外面的污秽肮脏,怎么舍得这里的白日永在,平安从容?”
孙晚香按着扶玉的肩膀:“扶玉快拜了,我还知道一处好居所,就在我住的地方不远处,你若晚了,怕被其他新来的姐妹给先占去啦!”
扶玉再次望向那座泥菩萨,心中惴惴不安,但来都来了,好像除了跪拜也没别的办法。
身上实在难受,想来不拜是待不下去的。
她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看不见的佛珠,反正有它在,即便受伤或者被迷惑心智,也是到万物生那里吧。
就这么顺着孙晚香的力道拜下去,抬起头时,扶玉似乎见到泥菩萨勾了勾嘴角。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去仔细分辨,又发觉什么都没发生。
“时辰不早了,夫君还在家等我,送你到了住处,我也该回去了。”
见扶玉拜了,孙晚香舒口气,拉起她道:“你有所不知,就光是夫君,在这乐土之中也是和外面不同。那是佛祖专门为每个女子塑造的心中良人,完全照着你心里所想要的样子出现。嫁娶也不是我们嫁过去,而是他们嫁过来。我夫君自与我一起,无论是劳作家务,还是伺候我的起居,那都是一等一的温顺乖巧,人也生得美如画。”
……这么超前吗???
扶玉来之前,觉得自己会进鬼泣森然的妖域之地,万万没想到此处是白日永在,时时刻刻有大太阳可以晒,还有菩萨可以拜,有姐妹话家常的地方。
再听这娶夫,就更朋克了。
“前面就是了。”
周围景象再次移形换影,扶玉有些晕车的感觉,站不太稳。
孙晚香扶住她说:“等过些时日,你拜菩萨久了,就能适应这样快走了。”
这也是菩萨的恩赐吗?
扶玉没有说话,跟着孙晚香进了一处宅邸。
宅子很简单,类似四合院,入眼就是正房。
院子里干净整洁,有一颗巨大的银杏树,不管这所谓“乐土”里是什么气候,银杏树都是四季中最繁盛美丽的姿态。
乐土。
银杏树。
乐土是梦中灵尊圣宫的所在地。
银杏也是圣宫的图腾。
扶玉踩在金色的叶子上,被孙晚香引到正房门前。
“快进去吧,见了你的夫君后,让他好好伺候你休息梳洗,消解身上残余的热意,待明日戌时,我和其他姐妹来吃你们的喜酒。”
喜酒。
听起来可不太妙。
她可不是来这里成亲的,她已经有夫君了,虽然只是应付外界的假成亲。
想拉住孙晚香,再打探些菩萨的事,但孙晚香显然很惦记家里的夫君,神思已经飞走,转眼消失在院子里。
甚至体贴地给她关上了院门。
扶玉站在原地,放下僵在半空中的手,再次望向身前的门。
要不还是先去别处打探一下再说吧,院子不大不小,还有几个房间,兴许会有收获。
她才刚迈开步子,身前的门忽然自己开了。
一阵柔和的风吹来,直接将她吹进了门里。
扶玉好不容易站稳的时候,房门已经自己关上。
她举目望去,这屋里的格局居然和她在家中时一模一样,只在里间多了一副空空荡荡的画卷。
画卷。
“人也生得美如画。”
孙晚香的话犹在耳畔,扶玉免不得因这些话对空画卷有些好奇。
好奇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扶玉强迫自己收回落在画卷上的眼神,心中疑惑着,佛祖专门为每个女子塑造的心中良人,完全照着你心里所想要的样子出现,难道是需要自己在画上画出来?
那她不通绘画,画出来个熊猫人可怎么办?
紧张中思及熊猫人从画上走出来的样子,扶玉忍不住笑了一下,精神也不那么紧绷了。
刚想再去别处看看,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
扶玉顿了顿,心里有些不安,不太敢回头,怕直接见到泥菩萨出现在自己身后。
毕竟那些女子似乎不知道她是举报所谓罪首的人,泥菩萨肯定清楚。
这些女子可能都不知道外面抓了“罪首”。
但声音就在那里,不是不看就不存在的,完全逃避只会越陷越深。
扶玉深呼吸了一下,习惯性地握住手腕,想到万物生的佛珠,总会升起一些勇气。
她脚下用力,感受着“脚踏实地”带来的安全感,一点点转过身来。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画卷之上,缓缓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影由虚到实,一点点有了真实的眉眼和身姿。
雪发白肤,剑眉凤眸,有别于众人的偏红下眼睑,还有那黑灰色的瞳仁,在眼尾凝结的银色剑纹,无一不昭示着画中人的身份。
谢清霄。
扶玉愣愣地对上画中仙的眼睛,谢清霄的眼睛很特别,瑞凤一般,瞳仁偏灰,她记得梦里面了解到,谢氏一门擅瞳术,谢清霄自小修习剑法的余下时间,都用来修习瞳术。
这样的他紧盯着谁看的时候,会令那人无所遁形,所有的伪装和心虚都被看穿。
是的。
心虚。
真是见了鬼了,她都没有作画,画上怎么就有野男人了??
难不成那画卷不需要自己画,直接看一眼就能出来人?
也对,失踪女子里面有的大字不识一个,哪里能作画?
恐怕这画卷可以窥视人的内心,只要她们好奇去看,就能在画中得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只是,泥菩萨是不是太不靠谱了?
这窥视心神之术法,到她这里居然失效了,不然她怎么会看见谢清霄?
她应该看见兰荷才对。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孙晚香描述夫君时,她有幻想过,或许会再次见到兰荷。
怎么会是谢清霄?
怎么能是谢清霄!
最关键的是,谢清霄,他从画里走出来了!!
扶玉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竭力保持平稳心态,这个时候终于还是慌了。
她连连推拒:“你不要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