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这处民居,萧融又带着屈云灭七拐八拐,终于到了刺史府附近。
虽说刺史府被他们安置成了未来的办公地点,但真正的大事,还都是在王府当中处理的,谁让他们人少呢,重要人物都住在王府当中,出了各自的住处就能聚在一起了,用不着多走一段路,非要到刺史府来商议事情。
如今只有幕僚团住在刺史府当中,他们负责处理那些令人焦头烂额的小事,这群人闲了这几年,如今终于重新派上用场了,不管幕僚团们是什么看法,反正萧融挺满意的。
……
萧融深居简出,如果出门也是去查看城中情况,快去快回;而屈云灭每日是一大早就出城去军营,直到午后太阳西斜,他才会回到王府中来。
这俩人都不会到街上闲逛,因此还是没几个百姓认识他们,找了一家附近的茶坊,萧融进去以后四下看看,然后选了靠窗的一处。
此时纸贵,因此不是所有人都用纸糊窗户,有钱的人家用绢布,没钱的人家用麻布,还有些人家直接用木板做窗户,天亮了把木板支起来,天黑了再把木板放下去。
而这家茶坊比较高级一些,他们也用木板做窗户,但是窗户上方还挂了一层草帘子,这草帘子织的较为稀疏,但处理的很好,没有多少毛刺,放下来既能遮风挡雨,又能透进一些光来,不让室内太过昏暗。
萧融盯着被卷上去的草帘子,心里想着一个词:极简原木风。
他忍不住乐了一下,对面的屈云灭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萧融察觉到,轻咳一声,然后指向斜对面:“大王看那里。”
屈云灭闻言,把头转过去,发现那边就是布特乌的免费行医处。
这地方原来是一家废弃的饭馆,也不知道掌柜是出事了还是逃跑了,反正没人要,正好就被萧融命人收拾收拾,做了医馆。
萧融还找人挂了个幌子出来,上面写着回春堂。
……十家医馆八家都叫这个名字,虽然大众了些,但至少能让百姓们一眼就看明白这里是做什么的。
今日仿佛是第一天开张,阿古色加亲自过来了,指挥着大家把东西往外摆,周围有不少人盯着看,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问问情况。
因为这群人全都穿着异族的服饰,他们的面色看起来也很不好惹,哪像是大夫,倒像是赌场的打手们。
丹然也在其中忙活,幌子是中原人帮他们做的,另外还有一块木板,就是由他们自己写的,在中原生活了三十年,他们都会说中原话,也能写几句。
木板上写的是,每日无偿问诊两个时辰,可治头疼脑热、跌打损伤。
萧融看的暗自点头,一开始步子不能迈得太大,治疗最简单的病症就可以,等以后名声打出去了,或许他们能接收更加严重的病人。
萧融觉得这一幕很好,屈云灭却看得心情无比复杂。
之前萧融跟他说这个事的时候,他总是很迟疑,萧融以为屈云灭是不愿意下这个命
令,然而他迟疑的真相是,他根本就没法下这个命令。
布特乌族的生活不归他管,打仗的时候他可以一并管理这些人,但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他根本不能插手布特乌族的事务。
偏偏萧融还在那里滔滔不绝,说他身为镇北王一定要树立自己的威信,搞得屈云灭想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就只能闭嘴,寄希望于罗乌能答应这件事。
寄希望的是他,然而得知阿古色加真的答应了,震惊的差点把兵器掉地上的也是他。
他不明白一向不愿意和中原人有过多牵扯的罗乌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也担心今日的结果会不像这群人想象的那样顺利。
……
东西都摆好了,毕竟是第一天,今日的坐诊大夫就是阿古色加本人,她的徒弟和族人们都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的站着,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紧张,然而布特乌族肤色略黑,这就导致了他们的紧张看起来有点像虎视眈眈。
屈云灭:“……”
他把头扭回来,皱着眉的看向萧融。
萧融瞥一眼他的脸色,然后低声道:不必担心,再看看。”
屈云灭顿了顿,重新把头扭回去,这一看,还真有个病人走过来了。
对方哎呦哎呦的托着自己的胳膊,根本不像其他的百姓那样警惕,他一屁股坐在阿古色加前面,然后声如洪钟的问:“你就是大夫?”
阿古色加:“……嗯。”
“你是异族吧,你这打扮我从来没见过,你是哪个族的啊?”
阿古色加狐疑的看着这人,胳膊都断了还有心情闲聊?
她不说话,眼看着这话就要掉地上了,后面的丹然蓦地出声,小孩子的声音本就尖锐,她还故意的往高里喊,她身旁的族人差点被她震聋了。
“是啊!我们是布特乌族人,镇北王屈云灭的母亲,就是我们族的上一任族长,以后这里就是镇北王的王都了,那我们也要成为王都的一份子,我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就只能用医术来回馈这些收留了我们的陈留百姓!”
阿古色加:“……”
屈云灭:“……”
丹然说这话的时候挺着胸膛,每一句都顺畅无比,也不知道在背后排练了多少遍,屈云灭呆愣的看了看丹然,然后嗖的扭头,看向萧融。
把强行入驻陈留城说成是陈留百姓收留了他们,这种话术一向都是萧融的拿手绝活。
这时候茶汤端上来了,萧融舀了一勺,一边喝一边微笑道:“丹然姑娘很是聪慧,不知她是随了屈将军,还是屈将军的夫人呢?”
屈云灭:“……”
有些无语,他没有回答萧融的问题,而是继续看向那边。
阿古色加显然不知道这些,她的脸色也有些僵硬,而丹然和那个病人一唱一和的,就把免费行医的缘由和规矩全都说清楚了,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那个人才把自己的胳膊递过去,阿古色加板着脸伸手,在他胳膊上按了两下,然后咔的往上一抬。
他前段时间得了习惯性脱臼,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稍微动两下胳膊就脱臼了,恰好他还是个大嗓门,就被选中来当托了。
当托就是当托,他可没想到这个妇人真的要给自己正骨,这段时间他算是吃够了正骨的苦,刚要下意识的大喊一声,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胳膊复位了。
这回他就不是装的了,而是真的很惊喜的看向阿古色加:“不疼?!居然不疼啊!”
阿古色加不想看他,从一旁的草药里拿出一包交给他:“熬成糊贴在关节上,四个时辰后再换新的,换上三次大概就好了。”
这个人连连道谢,欢天喜地的就走了,而他刚走,下一个人立刻补上。
又是差不多的情况,先寒暄,讲讲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又问问布特乌族为什么擅长治疗跌打损伤,无论如何,都能保证周围的人听清楚了。很快,布特乌族的具体情况就被这些托问了个干净,百姓们脸上的警惕也渐渐消失了。
所有恐惧都是源于不了解,而得知布特乌族不过就是个住在深山中的猎户民族,每天除了打猎就是硝制皮子,再不然就是捡捡草药和果子,这生活某些中原人也在过啊,哪座山上没有山民呢。
中原人害怕的胡人都是游牧民族,这些民族没有真正的家乡,走到哪抢到哪,所以中原人害怕他们,然而布特乌族又不放牧,人家也有自己的根,他们是彻底没活路了才不得不下山的。
萧融看着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觉得差不多到火候了,他摸起旁边的一块黑炭,然后顺着窗户往外一丢。
得到信号的简峤立刻把耳朵支棱起来,然后瘸着腿闪亮登场。
屈云灭:“……………”
连你也来凑热闹?!
简峤:我不是凑热闹,这场热闹就是我执行的。
……
前面都只是清粥小菜,接下来简峤的台词才是重头戏。
阿古色加已经彻底麻木了,她看着昨天还活蹦乱跳的简峤一瘸一拐的走到自己面前,照样不说自己怎么了,而是先跟丹然聊天。
他上来就问丹然,而且内容跟上一个人问的还能接上:“那你们是因为什么才没活路的?”
丹然答,因为三十年前那场大雪。
哗——这回百姓们彻底激动了。
三十年前的大雪是所有人的共同阴影,而有过同样的遭遇,就很容易引起共鸣,如今还留在这的百姓多数都是陈留本地人,三十年前他们和布特乌族离得那么远,没想到却经历了同样的凄风苦雨。
这回有百姓凑过去了,他们七嘴八舌的问布特乌族那时候情况如何,有没有冻死人,本来应该丹然回答,但后面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布特乌族妇女受不了了,她也很想跟人聊聊三十年前啊!
她激动的表示,岂止是冻死人,还饿死过好多,她的亲生妹妹就饿死在大雪里了,山上的道路全都被雪覆盖,他们连出门打猎都做不到,因为出去的人稍有不慎就会迷失在风雪中,族里准备的
食物又不够吃,那时候还有许多老人去自杀⒙[(,就为了把吃的留给年轻人。
真惨啊,听着的人眼圈红红,也开始说自己的经历,河都冻冰了,他们的衣服不够多,有人出门捡柴,结果冻死在街头,瑟缩在家中也无济于事,因为家里没柴没粮,他们都是城中居民,家里没有地,那时候粮铺漫天要价,寻常人根本买不起,而过了一段时间,粮铺都关门了,根本就不卖粮,每一日他都能听到左邻右舍的哭声,每一日他都能看到裹着草席的尸首被丢出去。
哎呦,这下可不得了,伤心事被勾起来了,三十年前也不是很久远的时间,更何况这雪也不是只下了一年,后来的每年都有雪,只不过没有三十年前那场那么大,越来越多的百姓凑过来,都在说这些年遭受的苦难,这一刻不管是中原人还是布特乌族人,都有种抱头痛哭的冲动。
如此真挚的时刻,萧融反而有点着急了,别光哭啊,来个人把主题升华一下!
偏偏他离得远,而且贸贸然的出现在其中也不好,好在丹然很给力,虽然萧融没给她派发任务,但看着大人们伤心成这个样子,丹然自然而然的就开口道:“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萧公子带来了许多取暖的东西,他还说以后要教大家怎么盘火炕,萧公子说今年不会再让陈留有冻死的人,明年不会再让淮水之北有冻死的人,我们来行医也是萧公子推荐的,他说这是做好事,既能让我们锻炼医术,又能减少大家的病痛,我们一定会好好干的,这是我们说谢谢的方式!”
周围聚过来的人一听,顿时感动的说:“萧公子是好人啊。”
“大好人啊。”
“我祖父前两日摔了腿,你们能治吗?”
……
接下来托儿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还是有人在那聊三十年前的事,不过也有真的病人或病人家属来询问情况,屈云灭叹为观止的看着回春堂那边,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回春堂门口就从门可罗雀,变成了熙熙攘攘。
他总算是把头扭了回来,想跟萧融表达一下对他的敬佩,谁能想到几个假病人还能有这么大的效果呢。
然而等他看向萧融,他才发现萧融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屈云灭:“……你怎么了?”
萧融……萧融有口难言。
这么好的时机,特别能刷百姓好感度的时机,怎么就被丹然刷到他身上了啊!
他要百姓的好感度有什么用,百姓都不认识他是谁,屈云灭才是最需要这些名声的人!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丹然这小孩一高兴起来就什么都往外秃噜,本来萧融还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品质,因为很适合他打探情报,如今他不这么想了。
……真是成也丹然,败也丹然。
运了运气,萧融让自己不再关注这个,但情绪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收放自如的,他还是感觉丹然不太顺眼。
眯着眼睛,萧融突然问屈云灭:“那群人当中,谁是丹然的阿娘?”
他要认一认这位屈夫人,以
后找机会去告状。
……
屈云灭一愣,他回过头,又仔细的看了一圈那边的人,然后才对萧融摇摇头:“都不是,阿嫂虽然与罗乌生活在一起,但她几乎不会出门,这种场合她更是不会过来。”
萧融不禁拧眉:总是这样,会把自己憋出病来的。⒅_[(”
屈云灭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只是一个小叔子,很多事也是有心无力。
垂着眸,他说道:“自从阿兄去后,阿嫂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阿嫂始终接受不了阿兄的离世。”
萧融眨眨眼:“这么说,屈夫人的父亲也是镇北军?”
屈云灭摇头:“不是,阿嫂的父亲早逝,她家原在幽州,有一日流民冲破了她家的宅院,将人都杀了,东西也抢了,阿嫂同她的母亲一起逃走,路上却丢了带出来的金银细软,最后走投无路,没法再去投奔南方的亲人,只好一路讨饭,讨到了雁门关来。她们母女二人在官道上饿晕了,是打猎回来的阿兄把她们带了回来,如此倒成就了一桩姻缘。”
萧融:“……”
他抿着唇不说话,这姻缘是良缘还是孽缘呢,分明相爱却又阴阳相隔,丹然都是遗腹子,说明这两人成婚并没有多长时间,年纪轻轻便守寡,把自己活成活死人一般的模样,往后余生皆在怀念与痛苦中度过,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真的值得吗。
虽然这么想,但萧融也知道,他不是当事人,就没有去评论当事人的资格,正因那份感情太过珍贵,所以失去以后才会变得如此痛苦,萧融没拥有过,所以他无法理解这种心情。
轻轻叹了口气,萧融不再说这个了:“黄言炅也离开有一段时日了,大王手中的那几封信,如今便可以发出去了。”
他说的是之前屈云灭便已经写好的邀请函,邀请那些有实力的亲王或军阀们一同攻打鲜卑,屈云灭嗯了一声,没有发表其他意见。
萧融看看他,又道:“如此大张旗鼓的商议,鲜卑那边定是已经得知了消息,大王记得通知留守雁门关的将士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提到这个,屈云灭轻笑:“这个放心,镇北军没有打盹的时候。”
萧融也笑,只是他这笑始终不像屈云灭那么真诚,他相信屈云灭带兵打仗的本事,也相信屈云灭肃风正纪的能力,但他不相信屈云灭平衡属下的水准。
不然他的军队在史上为什么会骤然缩水一半,哪怕打仗输了,也没有二十万人就这样一夜蒸发的道理,原因只有一个,他被背叛了,而背叛他的那人拥有不输于他的威望,因此他才能振臂一呼,就撕走一半的镇北军。
萧融本不欲这么快就提起这个问题,因为情形不一样了,很多事不一定会发生,但他还是有些好奇,他想知道屈云灭是怎么看待他那些好兄弟的。
“敢问大王,在这世上你最相信的人是谁?”
屈云灭一愣,在萧融看来这就是个特别简单的问题,也没什么敏感的地方,然而屈云灭偷偷觑了他好几眼,才谨慎的回答:“高洵之、罗乌、还有你,不分先后。”
萧融:“…………”
谁问你分不分先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