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完第一节数学课,同学们就开始一个劲地盯着讲台上的老师,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发黑的面颊上带着不住的好奇。
因为条件有限,以往三石中学仅仅教授几门文化类课程,所以孩子们从未上过音乐课,此时兴奋得很,就连一向来很排斥姜铭书的卞野也没旷课,在教室里趴着假装自己并不在乎音乐课。
“哇——”
同学们的阵阵惊呼让卞野心痒难耐,很想抬起头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帅的东西!”
“姜老师姜老师,这是什么呀!”
“我知道!是不是那个叫做呃,乐器的东西!”
卞野忍不住仰了仰头,瞄了一眼上面的人。
年轻得不可思议的老师正低着头,从一个黑色的大盒子里取出一个偏棕色的物什。
那玩意长得非常奇怪,乍一看像长柄葫芦被压扁的样子,还绕了几根线、挖了几个洞。
曾经跟别人去过城里的卞野在玻璃橱窗里见过这个东西,听人介绍是用来唱歌的。
“唱歌我自己就会唱,为啥要别的东西帮?”他不屑地想,又趴了回去。
已经调整好姿势将吉他持于身前的老师回答起同学们的问题:
“对,这是一种乐器,叫做吉他。它可以用来弹出好听的曲子。”
说着他长长的手指随意地扫过琴弦,带出一串流利的音符。
同学们又是一阵惊叹。
卞野又悄咪咪地抬起半边脸。
“这节课呢,我们先来学一些乐理,然后就来学几首歌熟悉一下这些知识。”姜铭书说。
他讲起了最基本的音符以及乐谱中会出现的符号,为了让叙述更加生动,还一边介绍一边用吉他作示范。
教室中除了老师潺潺如流水般动听的声音和吉他配合演出的响动,就只剩下底下同学们不时发出的惊讶声和跟学声。
这些对于同学们都是新奇的内容,一个个听得格外认真。
卞野虽然还是跟自己作对的那副别扭样,但身体已经摆正了。
等到讲解完毕又让大家跟着读了几遍,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左右,学歌还是不太够,不如干脆做点能让大家对音乐产生兴趣的事情。
姜铭书想了想,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快速地写画。
同学们不解地望着黑板上歪七扭八、奇形怪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图画。
“这是C国大概的地图。”他一边画出最后一个省份,一边解释,笑盈盈地望着班里,“有人知道三石村属于哪个省份吗?”
王怡冰积极地举手发言,不过别的同学不讲武德,直接说出了口:“G省!”
姜铭书笑道:“那有谁能指一下G省在哪吗?”
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开始努力回想胡校长曾经贴在班级门口的G省地图的模样。
王怡冰再次举手,姜铭书示意她上前。
“我知道G省地图右上角有个很大的凹陷,然后看起来像是小怪兽张着嘴!”她说着自己的“解题思路”,然后开始在黑板上搜寻起来。
找了有一段时间,她有些不确认地指着地图上的一块区域说:“是……这个吗?”
“答对啦,好厉害。”姜铭书冲她笑,比了个大拇指。
班里同学配合地鼓起掌来,她高兴地下去了。
“我们可以看到,C国很大,G省只占这么小一块地方,除了G省外还有好多省份。而因为地域广博,地貌丰富,每个地区又都有自己的地域风格,这些不同的地域风格又造就了不同的民歌风格。所以接下来我们就来欣赏一下不同地区的代表性民歌。”
他说着已经将吉他放下来了,打算清唱。
为了这节课,他作了很多准备,甚至特意学了各地的方言,虽然只是皮毛,但仍然希望能原汁原味地将那种感觉传递出来。
因为时间有限,每首民歌他就唱最具有典型性的片段,唱完后还会在地图上指出该民歌的出处,加上一些对于当地风土人情的描述,让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仿佛真的到了歌曲被唱响的地方。
柔和细腻的、粗犷豪放的、悠长缓慢的、高亢嘹亮的、深情忧伤的、优美清新的……
他用不同方言演绎的歌曲在光线不太好、设施老旧破烂的教室中流淌,不少同学不禁开始想象歌中世界的模样。
高原、盆地、平原、丘陵,江湖纵横的、群山耸立的、广阔无垠的、丛林密布的,载歌载舞的、柔声细语的、欢腾喜庆的、豪迈大气的……
C国真大呀,居然有这么多各异的地区。
在遥远的地方,也会有和三石村一样的土屋吗?也会有三石村夜里皎白的月色吗?也会有那么那么绿的大树吗?
有朝一日他们也能去看看吗?
那一定与G省是不同的风光。
但毫无疑问,每种风光都是美的,因为其独特。
清冽的歌声中,不少出神的孩子这样想。
就连卞野都忍不住幻想起来。
年轻老师清冽而富有感情的歌声就这样为这些穷其一生都不曾思考过出路的孩子编织出一个美好的遐想,描绘出大山外的无限可能。
整个教室,只有唱着歌的少年与一群专注地望着歌者的灰扑扑孩子。
兰真本来是有些放心不下第一节音乐课才来的,此时也已经沉浸其中,站在教室后门沉默不语。
她回忆起自己来到三石村的初衷,不谈什么太宽大的“为了促进偏远地区教育”、“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其实概括起来无非就一个很简单的理由:想让这些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想帮助他们走出大山。
或许在外头,教育的作用由于个人丰富多样的价值实现方式而受到了一定质疑,更有只要家世好教育随便搞的说法存在。但是在这里,在这个机会荒芜、思想落后的大山里,教育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每次她看见
这些孩子对学习的漠视与不在乎,她都感到无力。
“你不读书你要做什么呢?”她有次这么问一个翘课的同学。
他漫不经心地说:“去种地呀,要不就跟我爸去挖石头,反正总能活下去的。”
对方的回答令她心如刀割。
这里的女孩更令人心碎,十六七岁就要嫁人,从此过上帮着婆家干农活的操劳日子。
她记得王怡冰的父母就不同意她来上学,希望她早点嫁人好替家里分担一个人的粮食,还是胡校长好说歹说多次登门给劝服的。
要是这节音乐课能在孩子们心中落下一个小小的、对外界渴望的种子,那么就非常有作用了。
至少他们不会再甘心被束缚在这里,不会再乐意于一个美好的年纪为人父母了。
望着教室里和谐安宁的样子,兰真忽然笑了一下,眸底落满了期许。
再看了一眼讲台上的人,她转身走了。
出于同学们的热切请求,这节音乐课延长了不少时间,将每个地区都唱了一遍。
“好啦,知道大家舍不得,但这是最后一首了。”姜铭书看了看时间,无奈道。
同学们叹息应声。
“最后一首唱什么呢?好像每个省都轮过了诶。”一个同学问。
姜铭书摇摇手指:“不,还有一个省没唱哦。”
他露出了一个有点晃眼的笑容。
“孩子们,你们不要忘了自己在哪呀。”
同学们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台上的年轻老师作出了苦恼状:“但是我毕竟是个外省人,对G省的了解不多。要不这样吧,你们选一首唱给我听吧,向我介绍一下你们的故乡。”
底下的同学见到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故乡,纷纷开始挑选歌曲,最后他们选定了流传在三石村周围一片的耳熟能详的山歌。
同学们的齐唱干净清澈,仿佛能涤荡人心灵的污秽。
“……
山间清泉石上流
潺潺水声伴我游
山歌如泉水清澈
洗净尘世的忧愁
鸟鸣声声入耳来
歌声悠扬过山头,过山头
……”
卞野也在唱。
唱得还格外好听。
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在爷爷病重的时候就是他唱歌救了爷爷的命。
爷爷说幸好有他的歌声,让他明白现在不应该闭眼,还夸了他唱得好。
此后他每天都在爷爷床前唱歌,唱的就是这首他唯一会的山歌。
卞野唱啊唱,为自己唱得比别人都好而自满。
大家都高兴地唱着,笑容洋溢。
姜铭书听着这些来自大山深处纯净的歌声,隐隐有所触动。
他的手指动了动。
忽然有写歌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