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扶光闻言迟疑了一下。
她原本不愿提及这件事,大概是出于私心,还是想要粉饰一下他们之间的裂隙,不要让本就斑驳的回忆更添龃龉。
但库洛洛却不。
他微笑着,甚至反过来温和地催促。
“如果姐姐真的要给我们判.死.刑的话,那至少也应该让我们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吧?得让我们……彻底死心才行啊。”
库洛洛话中停顿的那一下,并没有任何愤怒或是沮丧的意味,咬字轻忽而暧.昧。
他似乎比仓促重逢、去而复返的那个夜晚,要平静得多。
扶光沉默了片刻,开口问他:“你还记得‘墨斯拉夫’这个姓氏吗?五年前,在莫谷立市。”
五年前,也就是库洛洛十四岁的时候。
——也是幻影旅团正式离开流星街,开始在外界作恶的那一年。
库洛洛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隐约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到了几乎被遗忘的褪色碎片。
那是他策划的第一起血案,向世人昭告幻影旅团的存在。
十七名家族成员、二十六名侍者、八名厨师、十三名司机,五名园丁,合计六十六人,无一幸免。
他还在那家贵族后裔隐藏了肮.脏秘密的地下室里,留下了一位金发的少女信使,替自己向警.方传话。
虽然对方之所以能活下来,更多还是因为那一头绮丽的金发。
库洛洛舒展开眉眼,发出了像是恍然大悟的声音。
扶光却从他这短暂的思考中,读懂了更多。
到底是这些年杀过多少人,又对此有多习以为常,才会在这样精确的提示下,依然需要仔细回忆才能想起呢?
扶光无法深思。
可无论如何,她都是他们的抚养者,也自然无可推卸地,需要承担起一部分失格的罪责。
所以她才想要成为医生,去帮助更多无辜的人活下去。
仿佛连倒映在视网膜上的身影也成了滚烫的烙印,扶光半合上眼,狼狈地避开了幻影旅团,只是盯着眼前的一片空地,尽量言简意赅地叙述。
“——我去过墨斯拉夫灭族案的现场。”她说。
五年前,扶光终于摆脱黑心老板伊尔迷的契约关系,也顺利拿到了在外界的合法身份。
她本是想第一时间回流星街的。
却在她即将登上飞艇的当天早上,各大新闻媒体刊登了同一条骇人听闻的报道:墨斯拉夫灭族案。
幻影旅团四个字,被印刷成血一样的鲜红颜色,占据了报纸的头条版面。
也刺入扶光的眼中。
于是,将报纸带过来的、热心助人的伊尔迷,向扶光歪了歪头,问她想不想一起去莫谷立市观光旅游。
扶光在沉默中,扔掉了之前买好的机票,转身上了揍敌客家的私人飞艇。
她亲眼见过墨斯拉夫家的
凶案现场,见过七零八落倒在红色中的尸骸,也见过那个唯一幸存下来的金发少女。
有揍敌客家的这只大黑猫在,没有谎言和秘密能够延续。
扶光从对方口中得知了全部经过。
她没有再回流星街。
正是因为直面过人类最赤.裸的恶意,才更加无法接受,自己尽心尽力抚养过的孩子,竟然成为了恶意本身。
无论理由是什么,都无法改变他们已经做下的事情。
每一次自噩梦惊醒,每一次从新闻中又看到幻影旅团的报道,每一次想起那个棕发的、她甚至至今不知道姓名的女孩时——
扶光都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又渐行渐远了一步。
已经回不去了。
在彻底下定决心、做出选择的时候,两年前,扶光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旅途,来到了费利市,成为一名圣帕里斯医学院的新生。
这就是全部。
像是压在心口已久的石头终于被解开,扶光轻轻呼出一口气,有种奇异的冷静,如释重负。
她重新看向库洛洛,希望得到自己期许中的那个答案。
库洛洛却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那其实,从姐姐在公寓门口见到我们的时候,应该就已经知道,我们究竟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吧?”
强烈的不安如同尖锐鸣叫的警.报,裹挟着寒意,从脊柱一冲而起,扶光下意识往前了一步,想要阻止对方。
“——不要!”她试图拦下库洛洛。
但在扶光触碰到对方之前,库洛洛便一拳砸在身边的展台上。
本该强度足以防.弹的特化玻璃,仿佛变成了脆弱的糖块,雪花般的裂纹延伸向四面八方,被轻易破出一个空洞。
巡回展主办方在会场内安置的安保系统,也与此同时,尽职尽责地拉响红色警.灯,提醒人们,珍贵的宝物遭到了盗贼的觊觎。
花重金聘请的安保团队立刻冲了过来,举起(木仓),瞄准看似势单力薄的幻影旅团,警告他们立刻往下展品,举手投降。
但安保团队的领队,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觉得世界天旋地转。
直到脑袋落地,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不是地面和天花板交换了位置,而是他身首分离。
罪魁祸首是一道暗蓝色的残影。
这一下突然的变故,比警.报刚刚响起时,造成的影响更大。
短暂的死寂后,不知道是哪里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尖叫,彻底撕开了人们虚假的平静。
原本觥筹交错的上等人,也再没有了之前的从容。
上一秒还剪裁得体的昂贵搞定礼服,这一秒变成了碍手碍脚的垃圾,他们跟会场的服务人员混到一起,脸上是同样的恐惧,只疯狂地试图逃出这片人间炼狱。
干惯体力活的温驯使者,挤开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大小姐,先一步迈向生的希望;自诩继承了骑士精神的所谓绅
士,也会踩在倒到地上的同伴身上,推开身前的老者。
此时,人与人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区分的不同。
只有强者和弱者、狩猎者和猎物的阵营分明。
不再有需要伪装乖巧的理由,彻底失去束缚的蜘蛛,在此时此刻,终于脱下了“好孩子”的假象,赤.裸地,将他们最真实的模样暴.露在扶光面前。
求饶与惨叫声充斥在耳边,再度勾起了噩梦的残光片影,扶光脸色苍白,僵硬地站在那里。
她抬头看向唯一没有离开展台附近的库洛洛。
他们之间连一步的距离都没有,甚至不需刻意凝神,便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库洛洛用指尖勾起展台里的传奇红宝石王冠、玫瑰之泪。?_[(”
也是他们此行原定的真正目的。
“之前看到有评论家说,这颗红宝石能媲美被誉为‘世界七大美色之一’的绯红眼,我们才想着,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结果,果然是那个人的夸大其词啊……我猜想,他一定是没有见过真正的绯红眼吧。”
只是粗略观赏了一下,库洛洛便漫不经心地,随手将王冠掷在一旁。
因为他用了巧劲,被过誉的红宝石直直磕在了大理石地面上,两种坚硬的、都不肯妥协的物质碰撞到一起,注定两败俱伤。
价值数亿戒尼的玫瑰之泪就此破碎。
库洛洛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微笑着看向扶光,带着一如既往的专注和憧憬,仿佛还是过去那个仰望着光的孩子。
“如果姐姐是讨厌我们杀人的话,那可就不能从五年前的墨斯拉夫算起了……姐姐还不知道吧?我们第一次杀人,应该是在九年前。”
“你还记得那个叫‘布卢’的Mafia接头人吗?他后来死在了离开流星街的货运飞艇上。其实是我们设了个陷阱,用涂抹了病人血液的铁丝,割破他的手指,让他染病的。”
“但当时,发现了姐姐绯红眼的人,不止他一个对吧?所以,为了封锁消息,医生让你别管之后,去找了揍敌客家的人,把布卢手下的那一整支队伍,全部,都杀人灭口,然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所以姐姐,你要算的话,应该从这里算起才对。一样的事情,只讨厌我们的话,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库洛洛用掌心托起扶光的脸,近乎爱怜地,看着早已深陷泥潭、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他们罪孽的姐姐,吻了吻她的眼睛。
恐怕黑色的美瞳下面,早已沦入一片火海了吧?
但谁让姐姐放弃了手里的缰绳,连他们最后为她编织出的假象,都非要亲手撕开,撕得鲜血淋漓也不肯停下。
他们已经成为不了被偏爱的“好孩子”了。
那么,就只能用“坏孩子”的方式,来留下绝对无法再次失去的人了。
“说起来,我们当时从墨斯拉夫家那里,抢到了很多金银珠宝。那些钱的大部分,我都交给了医生,据说是在流星街,用来建设姐姐一直都想要的学校和医院了。”
“对了。我记得,上次听医生说过,萨拉萨一直没有离开流星街,从前几年,学校建成之后,就开始在学校里就职,负责教孩子们通用语和数学……真难得,萨拉萨以前并不是擅长数学的那种类型呢。”
“不过根据医生的反馈,我想,萨拉萨应该是变成了,像姐姐一样的、被所有人都喜欢的好老师,现在每天都被学生簇拥着吧。”
库洛洛闭上眼睛,与扶光额角相贴,温柔地、怜惜地、珍重地,像是依偎取暖的小动物一样,与她厮磨,交换体温。
“……姐姐,我们一起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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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在轨道失控且无力回天的时候,大概会下意识选择刹车。
但库洛洛决定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