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换娣冲进屋里,这会儿她已经顾不得元栋是不是还在睡觉了,一把把元栋从床上拉起。
元栋昨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的,他从高考完毕就是这个样子,每天在床上躺着,有时候想想过去,有时候想想未来,更多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愿意想,只希望自己一觉醒来,眼前还是上辈子。
他浑浑噩噩的被赵换娣拽起来,还没醒透就被赵换娣拥进怀里。
赵换娣激动的浑身都在哆嗦,她想说点什么来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偏偏这会儿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快乐到了极致,她反而忍不住的掉眼泪。
只是这次跟以往不同,她的眼泪是喜悦的,落在元栋的脸上,只两三滴就把他完全打醒。
赵换娣哽咽道:“栋子,栋子,你考上了!”
全市第三名啊!祖坟真是冒了青烟。
元栋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了个正着,他第一反应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乞求,难道命运真的肯给他一点施舍了吗?
赵换娣拉着要他出去:“赶紧的,快出来,妈马上让你爹去买肉。”
儿子考的这么好,她那在村里坏到不行的名声终于得以洗刷,要知道自从家里被抬会骗了之后,她的身体愈发差。村里不少人说她是个傻婆娘。
先是跟王盼儿赌气喝药,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后来还把王盼儿给的三百块也给赔进去。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等于她就是白白喝了一场药,给自己弄成个病秧子,还一点好都捞不到。
赵换娣被这样的话气的要吐血,找人撕撸了好几次。可每次冲着撒气去,最后都是憋了一肚子更大的气。
那些传她闲话的妇女,各个都不跟她打,嘴上却格外会气人。
“可得离她远一点,万一她一会儿又喝药,再赖上我。”
赵换娣气的嗷嗷叫,别人就嘻嘻哈哈指着她,这种明显带着恶意的戏谑,弄得她真恨得想回去拿药再喝一回。
可她鬼门关走过一道,别看嘴上说的欢,心里却惜命起来。
于是这几年下来,赵换娣听这些闲言碎语也没办法,次次都要气出内伤。每次她挨了气,回家就嘴里诅咒这些碎嘴子。不是诅咒她们生孩子没皮炎,就是诅咒这些人孩子考不上大学。
“等我栋子考上大学,才要你们好看!”
在家庭连环发生变故之后,赵换娣最大的心愿就是等元栋考上大学。
只要大儿子考上大学,她就能扬眉吐气了,过去那些灰头土脸算不了什么,她儿子的荣耀自会擦干净过去的灰尘。
甭管是离家的大女儿,还是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妇女们,到了那一天都要吃瘪。
闲暇时候,赵换娣最大的乐趣就是幻想儿子考上大学会是什么情景。想到高兴处,她甚至还会笑出来。
今天,这一幕终于到了,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赵换娣迫不及待的拉着儿
子,还紧张的问儿子自己要不要换件衣服。
元栋意识到自己考上,只以为是录取通知书来了,也含笑起身。
“妈,不用那么紧张。”
虽然遗憾于自己这辈子没有更进一步考上更好的大学,但元栋也想开了,只要按照上辈子的道路走下去,他就不会落入自己想象中可怕的境地。
上辈子的高考题目提前出现在模拟试卷上,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所以在最后的备考阶段,他总是心神不宁。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心态越发焦躁。
而这种不安在报完志愿之后更加强烈,他参考自己的成绩,把上辈子的志愿如数照搬过来,可是否能在考试中发挥到上辈子的水平依然不能确定。
班主任也曾劝他改志愿:“你成绩不稳定,最后可以填一个保险的。”
元栋上辈子就是被最后一个志愿录取的,这辈子他还这样填写,显然是不能接受自己滑落到比上辈子更差的地方。
所以他再三犹豫,还是拒绝了班主任的建议。
可拒绝之后,他却时常后悔。
随着高考时间的推近,后悔的情绪就越强烈。
梦中全是自己落榜之后的各种遭遇。
元栋十分迷茫,对了答案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考的并没有上辈子好,痛悔更是深入骨髓。
随着后悔而来的,是巨大的对于未来的不确定。
别看他之前对元德发说什么发家致富的门路,但元栋自己是知道的,他除了学习就没走过第二条路。
顺理成章的考进大学,顺理成章的分配到单位,再后来就是一路虽有小波折但还算顺利的工作。
元栋没有走过第二条路,而现实把一切摆在他面前,那个严厉的问题让他双腿发软。
如果落榜,你能做什么呢?
元栋只是想想这个问题,就觉得自己喘不上气。
所以他把大量的时间交给幻想,这段时间他每天就是躺在床上幻想。
幻想自己如果中了五百万彩票,幻想自己突然考上大学,还是重点大学。幻想自己下海发家,到时候要怎么修桥补路,青史留名。
人在无望的时候总会寄托于幻想,元栋沉浸在自己的梦里。
现在有人突然把好消息捧到他面前,他一下子就从梦里醒过来了。
元栋扶着赵换娣出门,元德发已经去换了一身衣裳。
父子两个对上脸,元德发眼中带泪,拍拍儿子的肩膀。
“长大了。”
他生病的消息没往外说过,但村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元德发瘦的厉害,一瞧就是一脸病态。
元德发硬是撑着没有对外说自己得了什么病。
他点着烟袋告诉儿子:“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家里的下一辈还没立起来,他敢说自己得病,外面借钱的人都得扎堆来要账。
借钱是看你家里有个高考
生,可你要说家里有个治不好的病人,那就另说了。
元德发撑了这么久,现在终于觉得自己可以瞑目了。
儿子考了全市第三,光是奖金只怕就能覆盖学费,元家,彻底从泥潭里出来了。
一家三口搀扶着出门,元柳和元芹在后面,刚想要跟上,就看见赵换娣安排她们俩。
“赶紧去拿桌子凳子,去买菜,再叫亲戚们都来。”
“去给元梁叫回来,别在外面玩,赶紧回来。”
大儿子考的这么好,小儿子当然也要在场,才能跟着好的学好的。
元芹脸色不太好看,她刚才在门边都看见了,有扛着相机的记者呢。
她觉得自己供了大哥,怎么就不能跟家里人一起说两句呢?
赵换娣高兴的厉害,看见元芹拉脸就觉得晦气:“愣着干什么?赶紧去!”
似是想到了昨晚上元芹的小心思,她仰着头一脸不屑。
“昨晚上还翅膀硬了呢,今天倒想来蹭你哥的好处。晚了!”
元芹脸色煞白,元柳也不敢说话了。
赵换娣开心的搀着儿子。
元栋这会儿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他刚想要说什么,外面的人就到了门口。
村干部的嗓门巨大:“元家的!干嘛都躲在屋里啊,县一中的校长和老师都来了,你们赶紧的!”
赵换娣美滋滋的应声:“快请进!”
说着就要上前去迎接。
元栋紧紧攥住赵换娣的胳膊。
他就是傻子也想到了问题所在。
凭他的成绩,能卡在最后那个志愿都是烧高香了,怎么还会有校长来家里!
“妈,你再说一遍,我考上哪儿了?”
他心中犹带着一点奢望。
就算……就算这些人是冲着大姐来的,他也未必不是捎带的那一个。
比如,比如学校知道他们一家考上两个,所以才来表彰,这也是有可能的啊。
元栋拉着赵换娣,赵换娣吃痛,眼里却是切实的欢快。
“儿子,你考到了全市第三名!”
晴天霹雳,不外如是。
元栋僵在原地,反应过来之后他魂飞魄散。
“不要开门!”
晚了。
赵换娣拉开了大门,给人笑着赔罪说自己起晚了。村干部一边招呼人,一边让大家都进门来。
学校的校长和老师站在后面,都是一脸的喜庆笑容。
“恭喜,恭喜,咱们县一中这几年好不容易有个能考进市里前十的。”
校长的笑容都扯到了太阳穴。
为着面子,他说的还是保守了。
其实县一中哪里是没进过前十,前五十也就那么一两个。
这次元棠罕见的拿到了第三,他刚得到信就赶紧跑来了,就连元棠的班主任他都没等,只让人去通知。带来的记者临时从报社在这边的通
讯员里找的(),县里好不容易有这样的好成绩⒕(),他占了个先,后面估计教育局长都要开会表彰呢。
校长握住赵换娣和元德发的手,用尽了自己的词汇,满口都是夸赞。
“从建校以来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好的成绩,军功章也有你们的一半,踏实肯干的家境,才能培养出这样优秀的好学生胚子。”
“学校要感谢你们,我也要代表我个人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培养出这样优秀的孩子。”
元德发和赵换娣激动非常,两人都是第一次被人紧紧握住双手,那是校长啊。人家一点都不嫌弃。
元栋在背后站着,像是脚下生了桩子。
元芹和元柳忙着,却还时不时羡慕的往这里看一眼。
这一群人堵在院子里,不少村民都追着看。有些人上到房顶,有些则是趴在院墙。
赵换娣沐浴着众人羡慕的目光,享受着自己此生最重要也最完美的一天。
校长还在喋喋不休。
“元棠同学的通知书还没有下来,我们是刚得到成绩排名来的,但是您放心,以元棠同学的成绩,第一志愿肯定没有问题。”
说到这里,校长甚至有点激动。
“元棠同学的成绩排在全市前三,完全可以冲一下清北的。”
元棠在市里的排名是第三,虽然省里的还不知道,但按照往年的预计,差不多在全省的七八十名这个范围。
上清北的非热门专业,是有那么一点机会的。
校长得知名次后,在学校就后悔的只拍大腿,要是清北的话,县一中今年可算是开创历史了。
别说是建校以来,就是建国以来,他们县也没一个上清北的啊。
好在校长还有一丝理智在,知道志愿已经报上去了就不存在更改的可能性了,现在说不好交通大学那边的通知书都在往这里走了。
他还要再说两句宽慰的话,却见到模范同学的家长脸色都很难看。
他回想了自己的话,没觉得有问题啊。
兴许是太兴奋了吧。
这也正常,要是自己孩子考个这样的成绩,他也得高兴的说不出来话。
赵换娣觉得自己幻听了,她拉着校长的胳膊。
“你说是谁考全市第三?”
搞错了吧,怎么会是元棠呢?
她初中才考那么点分数。
她怎么可能考全市第三呢?
校长笑着重复:“元棠同学啊,就是您的大女儿,考了咱们全市理科第三名。”
赵换娣要晕过去了,她眼前全是颠倒的场景,她软绵绵要往下出溜。
心里还是那个念头。
怎么能是元棠呢?
周围的村民也听到了这句话,立刻都窃窃私语起来。
校长赶紧拽着要往下掉的赵换娣,一脸惊慌:“怎么了这是……”
村干部干笑着上来扶人,心里想的是,这是什么事啊。
这校
() 长还能不能靠谱点(),上来就说要找元家?()_[((),他想都没想就觉得是元栋考上了,赶紧给人领过来,还叫了锣鼓队。
合着考上的是元棠!
村干部看的清楚,这元家两老,心是偏到咯吱窝去了,大女儿走了三年,只管问人家要钱也不问候,连女儿成绩怎么样都不知道。
之前赵换娣在村里信誓旦旦说大儿子成绩好,说大女儿肯定考不上。
谁他妈能知道,现在是大女儿考个好名次,反而她大儿子没信啊。
村干部趴在校长耳朵边上小声说了几句,校长也楞在哪儿了。
他今天是高兴疯了,从得到信开始就一连串安排,白老师今天不值班,他就没等。只翻了学校登记的信息里找的地址,带着人就来了小河村。
结果闹了这么一个大乌龙!
一群人面面相觑,正主不在这里,正主的父母好像是受了打击,没个开心样子。就连元家的几个弟妹也都在后面低着头不说话。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直到白老师蹬着自行车气喘吁吁的赶来。
她自行车后座上坐的是今天的正主,元棠。
元棠轻巧的跃下车座,校长摸摸鼻子迎上去。
白老师把车子停下,说话时候还在大喘气。
“校长,你咋不等我来学校再说呢……”
元棠报考时候就说了,她兴许要出一趟远门,到时候通知书下来就放学校,她自己去拿。
谁能料到她居然考的那么好,而校长连一会儿都不想等,直接带人来她老家了呢?
校长很是尴尬。
可事情已经如此,架子已经搭起来了,没道理不接着唱。
他推着元棠上前:“元棠同学回来了,来来来,咱们今天的采访继续哈。”
元棠站在元家门口,并不进去。
三年未归,她都几乎要忘记元家的样子。
她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建设好久心理才能再次站到这个地方,谁能想到一场乌龙直接把她推回到了这里。
站在这里,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出现,她的意识无比清晰。
看着要晕不晕的赵换娣,沉痛的元德发,满脸灰败的元栋,和不可置信的元芹元柳。
元棠心中轻快的笑了,那制约她的心魔,此时松开了锁链。
原来,没有我,这就是你们本来的命运啊。
元棠心想,真好。
我不是什么圣人,我没有再心软,也不再重复曾经看到父母受苦就心软的命运。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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