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除夕夜,小河村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赵换娣喊了一声吃饭了,把热气腾腾的饺子舀到碗里。头几碗满满当当是元德发的,元栋的,元梁的。后面几碗数着个数,一个碗里十个,分到最后正正好。
一家人饺子端上桌,元德发让元栋出去放鞭。
一节长长的鞭炮,赵换娣小心的剪下来一段,剩下的收起来留着,今晚还要再放一次,明早和破五那天也要放。一串长鞭被剪的七零八碎,每一段都有用处。
随着短促的一阵炮响,煤油灯的光亮虚弱的打在每个人脸上。
元柳尝了一口饺子,小声嘀咕:“萝卜放太多了……”
说是肉饺子,可里面菜比肉多,吃起来只觉得清汤寡水。
赵换娣翻了她一个白眼:“有的吃就不错了!我们年轻时候要有碗白、面吃就是大造化,哪儿L还能挑?你爱吃不吃!”
元柳不敢说话了,捏着筷子捣来捣去,她最不爱吃白萝卜了。可要是不吃,今晚就只能饿着,她只能捏着鼻子往嘴里塞。
赵换娣没理她,而是给元栋和元梁都分了两个饺子:“栋子你多吃点。”
她心疼大儿L子的不得了,明明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却没多少油水。最近因为钱都投出去了,确实紧张了不少。她旁的不担心,就觉得是委屈了大儿L子。
元栋嗯了一声,元梁却嫌弃的把饺子丢桌上。他没吃两口就要出去玩,今晚上各家都放鞭,鞭炮放完之后留下的有些没点着的炮,就是他们的玩具,他得赶紧出去抢。去晚了就抢不到了。元梁扒拉几口就跑,留下多半碗的饺子在桌上。
赵换娣又给男人和元栋分了几个,剩下的才均到两个女儿L碗里。
元德发听着外头的炮声,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
话说了一半,却没有往下再说。
元栋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也没接话。
自从赵换娣拿了那三百之后,大姐就仿佛成了家里的禁忌词语,就连赵换娣都不怎么挂在嘴上骂了。
元柳和元芹吃着没滋没味的饺子,心里也在想着大姐。
大姐这时候在哪儿L呢?
没地方住的大姐,估计这会儿L连饺子都没吃上吧。
两人揣着小心思,静默下来。
一桌子人,只有赵换娣喋喋不休。
“等到再过一个多月,第一期的利钱就下来了,到时候咱们就买肉吃。他爹,你的那件汗衫穿好几年了,到了该换的时候了。栋子学校那边听说有个什么什么英语磁带,到时候也给买上。还有梁子也要上学了,书包衣服红领巾……”
赵换娣像个挥斥方遒的将军,指挥着一家老小,算着要花钱的地方,哎呀哎呀的叫。
“我弟也真不是个好东西,娘家那边都传开了,他也不跟我说一声。要是咱们早半年有这个门路,得多挣多少钱呢!”
她心疼的不得了,元栋却“啪”的
一声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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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换娣看到碗里还剩的有,赶紧抻着脑袋问道:“这就吃完了?栋子你吃饱没?没吃饱妈再给你下点面条?”
元栋没吭气,自顾自进屋躺下了。
他心里烦。
赵换娣越说,他心里越烦。
之前他觉得自己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年代久远,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上辈子这个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只记得他开学没多久,某一天回家就听到妈兴高采烈的说要去投那么什么抬会。
那时候抬会是从哪儿L来的?
是从舅舅家那边的庄上来的吗?
时间有那么提前吗?
元栋恨不得锤锤自己的脑子,上辈子怎么就只想着读书读书,家里的事一件也记不清。
前阵子赵换娣把家里的钱收好,一共八百块,留下一百块等开春买种子交学费,剩下七百全投了抬会。投完之后,家里的钱就只剩下紧紧巴巴的一百来块。
于是这个年就过的捉襟见肘,肉只买了一点,连瓜子糖都没买,明早别人来拜年,家里唯一能装个门面的,就是正间供祖宗用的一盘子桃酥。赵换娣生怕有人偷吃,还用针线偷偷摸摸的给穿了起来。要是有那不知道眉高眼低的小孩上来拿,只要一拿就能看到一连串,父母到这时候就会拦下来。
元栋在床上翻个身,心烦意燥,怕别人家小孩上门吃东西,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元栋怎么也想不到妈居然现在还这么干。
太丢人。
丢人的他都不想在家里待。
听见赵换娣隔着门的高嗓门,元栋捂着脑袋想发火,却也知道这股子邪火是因为他对未来不确定,所以才忍不住的火气。于是只能生生咽下去,嗓子眼都火烧火燎的直冒烟。
他忍不住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
如果这辈子和上辈子不一样,那自己这次的选择是真的对家里好吗?
如果……如果那些钱回不来,他要怎么办?
光是一想,元栋就觉得浑身都是冰凌碴子,一直凉到心里去。
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脑门的官司没人可以说,后面元德发喊他出去放鞭他也不去,就这么一时热一时冷的睡了过去。
元德发喊了两嗓子,喊不动大儿L子就只能认命自己去放。
小河村的旧例,放鞭这种事只能家里的男人做。元德发咳嗽几声,点了一段鞭炮,那短促的一小段鞭,像个乍然出现的惊叹号,惊叹完毕,迅速消散。
门口的肥红软鞭散开一道轻烟,很快就飘上天。
天气阴沉的厉害,不知道是放炮引起的,还是马上就要下雪。
元德发听着村里的炮声稀疏,心里想着,这次的抬会村里参加了两家,外村还有另外三家。赵换娣说了,抬会是轮流拿着本金。这次的会头是邻村的,说的是先轮邻村,再轮小河村。
跟赵换娣的一贯
() 乐观不同,元德发是很谨慎的,他最近加了一样爱好,就是经常去邻村转悠。他旁的地方不去,就只去现在拿着钱的那一家。
这来来回回十来次,那家人都认识他了,看见他就笑他。于是他就去的没有那么勤了。
元德发望着阴恻恻的天空,再次难免想起大女儿L。
曾经大女儿L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家里遇上种种变故,他总是忍不住的想如果大女儿L在的话会怎么样。
想了许久,元德发苦笑一声。
如今家不成个家,他也不知道自己每天在过什么。
*****
元棠在初五这天一大早就起床,长长的鞭炮她放了两挂,还郑重其事的把在集上买的财神像挂上。初五迎财神,元棠是一点都不含糊。
到了店里,石头小冬和胡燕都已经到了。四个人赶紧放了鞭,开门做生意。
初五开市的商户不多,客人更是没有。几个人慢慢的把货挂上墙,又开始烧炉子弄土豆和鸡蛋。
石头兄弟俩给元棠带了一兜子炒花生,胡燕则是直接装了一只烧鸡来。
元棠惊了一下:“你妈没说你?”
胡燕把烧鸡掏出来,垂着眼:“她爱气不气。”
元棠看她的脸色,估计是过年过的不痛快,于是就给胡燕倒了点热茶,听胡燕吐槽起来。
“你说我妈咋想的,我都跟她说了那个什么会的不靠谱,她就非不相信我。我嫂子说想入标会,要跟着王美腰家投钱,我妈就也要跟着投,我愣是劝了三天都没劝下来。”
胡燕晓得这是初五,不能坏了元棠的好运气,可还是气的眼睛里都是泪,她勉强撑着不掉下来,声音发苦:“我妈还说我不盼着大哥好。说我要是真孝顺她,就把自己的钱从银行取出来。一家子应该同气连枝,劲往一处使。”
胡燕喉头哽着,她妈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这是同气连枝吗?这种带赌性的事,搞不好就是一家子全军覆没。
元棠摸着她的背,不知道说什么好。
胡燕平复了下情绪:“反正我是不可能把钱拿出来的,小棠我觉得你说的对,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之前咱们上初中,学校有个什么好事,都是紧着那些有关系的同学。你那时候就说,咱们这种家庭,遇不到好事是正常的,遇到什么好的,就得操心是不是陷阱。你说我妈这么大的岁数了,她咋还能信这些啊!”
元棠拿了个炒花生放嘴里:“那你后面怎么办?给你哥说了没?”
胡燕苦涩的笑笑:“说了,没啥用。”
她沉默片刻,说道:“我嫂子查出来怀孕了。”
元棠吃了一惊:“啥时候?”
胡燕:“就这几天,本来是说等等再去医院查的,可我妈不放心,叫了村里喜婆婆来看的。说是十有八九。”
元棠这下彻底没了话。
胡燕往后靠在椅子上:“反正我想好了,这个家我往后就少回去。你还不知道吧,我二哥也
要结婚了。”
元棠还真不知道,问道:“上次那个?”
胡燕点头:“我妈现在跟疯了一样,我大嫂这边怀了孩子,在家一日三餐伺候的勤快。我二哥这边又说要领人回来,如果没啥事就等四五月结婚。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些事,分不出一点心思给我。”
“哦也不是,不知道我大嫂跟她说了啥,我妈这几天旁敲侧击的想让我把钱交给她,她给我存着当嫁妆。”
胡燕讽刺的笑,之前元棠让她存银行她还觉得麻烦,元棠让她跟她妈不要说那么细,她虽然照着干了,但心里也是不以为然的。
可现在……
她怎么也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她妈就会完全变了个样子。
说什么把钱拿给她存着做嫁妆,真拿走了,这钱也是进了大嫂的兜。
胡燕不想回家去,不想面对母亲日复一日,逐渐明显的逼迫。她心知这是大嫂看二嫂马上要进门,怕她手里这笔钱交的晚了,回头母亲就算拿到了,也要分给二嫂,所以慌着赶紧要走,回头她捏在手里,捏久了就成她的了。
她不在意范娟对她什么态度,可她在意她妈居然帮着范娟来问她要钱。
元棠还是那句话:“跟你大哥说了没?”
胡燕:“说了有什么用?之前我说不能跟着王家投标会,我大哥听完我的话,转头还是投了。”
虽然大哥跟她解释了,说自己知道这东西是骗人的,但只要自家撤的早,就炸不到自己。可胡燕跟元棠待久了,心里很清楚大哥是在遮掩。
他既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是对的,也是在劝和她跟家里的关系。
她知道大哥拗不过妈,大哥早早的下学,跑大车之后常年不在家,对妈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他不可能忤逆妈的话。
更何况现在那边还站在他已经怀孕的妻子。
胡燕觉得浑身无力,她眼睁睁的看着全家人在往一条绝头路上狂奔,可她却找不到任何办法去解决。
元棠一句话点醒她:“跟你二哥说没?你二哥投了多少?”
提起二哥,胡燕总算有了点精神:“二哥跟我一样,不主张投。我妈投了大概两千,我大哥家是我大嫂投的,我不知道投了多少。”
两千块,这里面有自己上次给她的一千多,还有妈这么些年存下来的钱。胡燕只要一想到这些钱回不来,她就慌的什么也干不下去,满脑子都是这事。
元棠拍拍她:“别发愁了。”
只要胡明没沦陷就好,这一大家子,没道理让胡燕一个人来承担全部后果。
再说了,元棠悄悄看一眼胡燕,有些心里话没说出来。
对于胡母来说,她跟赵换娣上辈子上当受骗是一个心路历程。农村妇女,没有文化,这么多年力气出在家里,出在地里,付出的辛劳不被人承认。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靠着自己的决策挣到钱,这件事的吸引力不亚于一块金子放在路中间。
她们的一辈子太
灰茫了,可能从来都没有清醒的活过,浑浑噩噩的生孩子,浑浑噩噩的养孩子,接受的教育就是要为孩子付出,要为儿L子奋斗。
可去哪儿L奋斗?
又往哪里挣钱?
这些成为了她们心头的尖刺,赵换娣以前最怕都是家里两个儿L子出什么意外,后来元栋大了,她又会在村里人看唱戏的时候抹着眼泪哭,只因为那场戏是恶媳妇磋磨婆婆的故事。
对她来说,一生都在风雨飘摇,一辈子都在担惊受怕。看似稳固的家庭,其实她也从未安心踏实的过过日子。
因为她和周围所有人一样,都不认可自己的付出。
她的付出可以放在嘴上去拿捏女儿L,但不能拿出去理直气壮的要求儿L媳孝敬。
村里有媳妇磋磨婆婆,也有婆婆磋磨儿L媳。
赵换娣羡慕的看着磋磨儿L媳的婆婆,又害怕着自己成为那个被儿L媳欺负的婆婆。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担惊受怕几十年,临到老了却要害怕进门的儿L媳欺负她。这时候她捏起母亲的权利,要求女儿L们奉献孝道。
上辈子,她用的最顺手的,除了元棠就是两个女儿L。元栋和元梁回家的次数最少,她也不敢打电话去叫,有时候缺了什么,倒是会很理直气壮的打给元芹元柳。
元棠整理着东西,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拯救一切的神。就跟胡燕一样,她们作为农村家庭的女儿L,可以是家里出窟窿时候补窟窿的那一个,但绝对不是在全家决策时候可以决定方向的那一个。
胡母是这样对待胡燕的,赵换娣也是这样对她的。
她曾经觉得自己比陈珠好一些,胡燕比自己幸运一些。可看到最后,她们谁也没有幸运过。
在一个能为儿L子付出的可能性面前,胡母和赵换娣都会丧失理智的冲上去,哪怕出了岔子她们也不怕,最后的退路就是女儿L。
多可笑,所谓的养儿L防老,到最后成了一纸空谈。
元棠觉得某种程度上赵换娣跟自己是一样的,自己被爹妈骗着付出一生,赵换娣被一句养儿L防老骗到进棺材。
好在她已经醒悟,而赵换娣却不会再醒了。
*****
新春开门之后本以为还会萧条一段时间的生意,在元棠放过破五鞭之后迎来了客人。
元棠看到来的很多客人穿着脚蹬裤,就问对方在哪儿L买的。
女青年指着外面:“外头好几家都有卖的啊,现在一条只要十五块。”
元棠笑笑,之前她就知道这波热潮很快就会跟上,毕竟贸易园百分之六七十的店铺都是卖衣服的,能摸到货源再正常不过了。
而她这次的小商品,后面避免不了会有后来者。
元棠心想下次跟周姐打电话要说清楚,有后来者不怕,随着时代发展,流行趋势避免不了。市场很大,她一个人也吃不了。但要是撞货就不行了,这个县城,周姐只能供她一家货。
这次元棠去
买的指甲油都是大红色,元棠推荐好几次,有些顾客明明很喜欢,最后还是没买。元棠不明所以,拉住一个人问原因。
女青年有点羞涩:“好看是好看,就是……太那啥了。”
元棠滞了一下,她本以为红指甲油肯定不出错的,却没想到这时候人们的心态还停留在可以洋气,但不能太过的地步上。
戴丝巾耳环帽子叫洋气,涂指甲油就太张扬。很多人有工作,都不愿意被人看见红指甲。
元棠记下自己的想法,打算下次就不进红指甲油了。等到店里卖差不多了再进,只要保持货不断就好。
新年伊始,还有不少拿着压岁钱的小姑娘单独来买蝴蝶发卡,过年这段时间,元棠卖出去的发卡,买到的小孩几乎都天天戴着。可把剩下的都给眼馋坏了,存着压岁钱就等她开门。
买到的个个都赶紧往头上卡,一蹦一跳的走,巴不得幅度再大点,好让蝴蝶使劲在头上煽动翅膀。
胡燕蔫蔫的,元棠就给她头上也戴了两个。趁着人不太多,她给胡燕挑了一条丝巾,还有一个发箍。
胡燕被元棠改了造型,头发散下来,也多了一点青春的美丽。
胡燕眼睛逐渐亮起来,不再想家里的糟心事,元棠趁机拉着她试眼影和眉笔。
她之前就发现了,比起变色口红,来店里的客人大多对眼影和眉笔很有兴趣,但最后挑选却很谨慎。价格是一个原因,最主要是这些人对化妆并不擅长。
元棠还见过客人顶着画的和蜡笔小新一样的黝黑粗眉来的,一看就是自己摸索着画,一点没经验。
她倒是想要教人,上辈子她就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多少美妆博主的短视频推到她面前,她就算是看也看会了一点。
可她时间有限,有时候为着卖货,根本腾不出空来。
索性先教教胡燕算了。
胡燕被元棠哄着洗了脸,上了一点粉,元棠看了一眼牌子,感叹周姐的档口虽然小,但货是真够可以的。谢馥春的粉,粉质还算细腻。元棠拿起周姐赠送的一套刷子,给胡燕均匀敷在脸上。
用刮胡刀细细的刮掉碎眉,沿着眉型画眉,再挑大地色的眼影铺在眼窝,一点带红的点在眼皮中间。口红涂一层,再叠加一层橘调,手心腻开一点口红,在脸上稍微蹭一点,算作腮红。
胡燕被捯饬完看镜子,顿时心花怒放。
“小棠!你太厉害了!”
她怎么都想不到,元棠居然还能做到这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好像没变什么,却什么都变了的感觉。
元棠拍拍手:“明天记得穿脚蹬裤。”
胡燕美的要冒泡,猛点头:“好!”!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