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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一一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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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府的奇花异卉及怪石丛林,一律仿照阮宅旧址重建。

园中一阁名“兰”,精巧雅致,八窗玲珑。天光云影、蔷薇丹桂、鱼跃萍碎皆可尽收眼底。

阮时意当年作客时未想明白,缘何堂弟不购置阮家的老宅子澜园,而是另设一园。

而今细想,必定因澜园假山下藏有密道,阮思彦不能因私堵上,又信不过任何人,才会额外仿造一处。

回顾他千里归京后造访澜园,特意去花园怀旧,还曾借祭奠进入徐府小祠堂……异常举动,无非为视察地下秘道口罢了。

是日,借讨教花鸟技法,留女护卫冒充的丫鬟在兰阁院落大门外,阮时意随主人家踏上斜径。

阮思彦道袍迎风飘逸,与衣饰清雅、姿容窈窕的她并行,着实有几分师徒之感。

“前年,我在角落里养了数十株精品兰花,目下观叶好时节。”

阮思彦笑容如常温和,言语间仅作家常闲聊。

阮时意眼看修竹凝妆、兰草苍翠欲滴,叹道:“风景实不殊,人心却未净。”

“瞧你,改不了爱训斥我的老毛病。”

阮思彦语带抱怨,眸光温度如旧,似带着对“堂姐”的敬,又似含男子对女子的柔,更无端添了三分长辈对晚辈的宠。

阮时意总疑心他擅长伪装演戏,唯恐自己落入圈套,选择谨慎回避其复杂眼神。

沿楼梯登上楼阁,因底下曲水环绕。

日缕透窗,珠帘高卷,精熠殊甚,好一派绝妙景致。

室内宽敞明亮,置有书架、画案、琴台、茶几等古朴典雅的家具,无一不精。

阮思彦恭请她落座,捧来一整套前朝茶具,又开启漆盒,取出一黄纸包裹的茶团。

阮时意看清茶团镂刻了纯金花纹,知是进贡之物,且为祭祀时才舍得用的珍品,不由得脸色微变。

“放心,此为御赐,”阮思彦解释,“我并非只做杀人放火囚奴的勾当,得圣上恩赏,下赐点珍稀茶团、文房墨宝等,实属常态。难得你来一趟,我趁机饮上两盏解解馋,好过被人查抄了去。”

阮时意听他轻描淡写道出“查抄”二字,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长指熟练捏碎茶团,以铜碾用力碾茶,眉眼沉静无波。

专注将茶碾成粉末,置汤瓶于风炉,他细细以茶刷扫落茶末,又选了一古兔毫建盏,待水至二沸方协盏,挑茶末,注水调膏,一丝不苟。

眼见迟迟未进入正题,阮时意闷声道:“你邀我至此,所谓何事?”

阮思彦一边提瓶沿盏壁注入热水,一边右手执筅点击,待七汤过后,茶汤如汹涌乳雾溢盏,方笑答:“你何时变得如此没耐性?年轻了,也浮躁了?”

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见她静坐不动,复笑道:“姐弟俩聚少离多,我不过想与你品品茶、赏赏画、聊聊天,倒让你拘泥至斯?我若有害你之心,一来无须大费周章,二来舍不得毁了这道茶。”

阮时意默然,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热茶与唇齿间萦绕馥郁香气,口感细腻柔滑,教人温热入腹,心气平定。

阮思彦自调了一盏,和她对坐而品,扯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如南国阮氏家族近况、画坛上画风的变迁、又问起她变回小姑娘后的身体状况。

阮时意摸不准他所盘算的,简略透露了一点。

品完茶,阮思彦取出一整套《万山晴岚图》,其中五卷为徐赫新绘顶替,一卷则是他搜刮而来的第四卷。

“我处心积虑搜集全图,确想得魏亲王的复国宝藏,再与人联手建一片城邦……”

“与谁联手?齐王?”阮时意打断他。

“嗯,你猜到了?”阮思彦莞尔,“我一心以为,秘密藏在老爷子的诗中。直至发觉你们早把画掉包,我才想到夹层……若要拿回去,我还你便是。”

阮时意徐徐展开久违的第四卷。

这是全图笔墨最疏淡的所在。左右两侧为山,中间大片水波及留白,承前启后,将前三段的磅礴大气和第五第六的渺远幽静完美承接。

她边欣赏丈夫三十七年前的手笔,边等待阮思彦谈条件。

然而,对方环视四周;末了,将视线转移她身上,平和且闲适。

她赏画,他赏的是这阁中的一桌一椅,一画一人,一美妙场景。

茶香久久未散,静谧气氛让阮时意越发坐不住。

“捷远,”她将画作一一收好,“那蛊毒……怎样才能解?”

“哦……是那小丫头,听闻她即将当你的孙媳妇,快则一两月,慢则一两年,自会解除。”

阮时意回想秦大夫所言,心下了然。

缄默须臾,她注视他,语重心长劝道:“自首吧!兴许能稍稍减轻罪责,也不致连累族亲。”

“依照大宣律例,我唯一能连累的,只有你这位‘徐太夫人’,”阮思彦轻笑,“你在外界眼中已病逝,以圣上对徐探微的崇拜、对明礼的重视,岂会真动徐家?你若怕受牵连,明日一早,带人去北山忘忧峰,将我及余党拿下即可……”

“大势已去,你还折腾什么?”

阮思彦朗朗长眸定定凝视她,欲言又止,摇头而笑。

“你若验过晴岚图无损无瑕,便拿回去好生研究;听说师兄受了点伤,替我问句安。”

阮时意微微错愕,终归未再多言。

阮思彦亲自将画匣抱在怀中,缓步送她下楼、离园、上马车,方郑重将晴岚图交还给她。

众目睽睽下,阮时意行了晚辈该有的礼节,淡定从容,滴水不漏。

无人知晓她内心有多矛盾纠结。

阮思彦维持一贯的和颜悦色,宛若诸事未曾生变,他仍是四国七族中最负盛名的花鸟大家,而她仅仅是一位乖巧伶俐的后辈。

车轮滚滚驶向街角,他悠然转身,没再朝她离去的方向多看一眼。

年少时,他目标清晰,唯求将践踏过他尊严的恶徒击倒。

可随年月逝去,心境变迁,他似乎什么都想要,又觉天地间并无值得他所迷恋。

此番惊觉“堂姐”重获新生,且成了玉容花娇的少女,他忽然无从分辨,对她究竟是姐弟情多一点,还是男女爱更多一些。

此疑,无解。

他踱步回兰阁,撩袍坐于琴台前,十指促弦,琴韵抑扬顿挫,时而激昂,时而婉约,如自问自答。

瞒她的事还有不少,譬如她被子女劝说改嫁时,提亲的洪朗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富商家中失火等等,无一不是他暗中所为。

在他心中,这帮凡夫俗子,不配成为她的夫婿。

此外,还有阻碍徐家兄弟向上攀爬的小诡计,譬如……收买府医,助丫鬟慕秋勾引徐明礼,以毁掉徐家和周家的大好婚事;譬如早年让徐明裕各地的生意遇挫。

那时,她屡逼他婚娶,他怒火中烧,决意给徐家一点颜色,并存心等他们落难时施予援手。

但阮时意力挽狂澜,兼之徐明初为扭转徐家局势,毅然远嫁,当上一国之后。

阮思彦见“堂姐”收回改嫁之愿,且没再催他成婚,他才没再干涉。

一晃大半生,往事如云烟。

瑶琴似珠落玉盘,委婉绵密,曲终人自散。

琴声也好,心声也罢,她听不见。

阮时意抱着一大匣子画作回徐府时,神色凝然,难辨悲喜。

听闻徐赫正由徐晟与静影联手运功逼出残毒,她没作打扰,只和徐明礼商量,是否该按照阮思彦的提示,明晨到北山忘忧峰拿人。

母子讨论阮思彦种种匪夷所思的言行,决定继续派人盯着,慎防他跑路,只等明日一举拿下余孽。

下午,徐赫初次祛毒,出了一身大汗,听说妻子已平安携晴岚图归来,心安之余,未及细问,按秦大夫指示,浸泡药浴,更衣而眠。

期间,阮府派人送来三大车物件,说是赠予“徐待诏”和“阮姑娘”的订婚贺礼。

礼单表明是日常用物,但实际上全是珍贵古迹、书册、画卷、册页,还囊括了阮老爷子和阮思彦的心血之作,另有一批珍贵花草,使得全府上下震惊不已。

阮时意隐隐嗅出诀别意味。

如若“阮思彦为地下城城主”的事实直达天听,阮府势必要遭抄家,财产充公。

将心爱之作与珍物数尽交予阮时意,或许是嘱托,是致歉,是剖白。

——他们无血缘关系,但确实是亲人。

徐贪睡一觉睡到大晚上,神清气爽,一扫颓靡。

换上干净衣袍,他敲开绣月居院门,听阮时意讲述来因去果,唏嘘慨叹,当即尝试揭开晴岚图的第四段。

他昔年采用的宣纸,分层制作,质量佳,可劈为十数层。

揭画时,他以热水闷烫,外加清水淋洗、洗霉去污、修补全色等数道工序,不得不全神贯注,时时审慎。

当原作从加裱处掀起,久等多时的谜底终于揭晓。

画面背后书有三字——冰长峡。

徐赫与阮时意互望,均浮起异样感觉。

对应其余各段,连起来则为:古祁城,三百里外,冰长峡,地下河,石龙为记。

事实上,“冰长峡”并非寂寂无名的小地方。

早在三百多年前,宋宣首任女帝的皇夫仍为将帅时,曾率兵与两族联军交锋。

因手下叛变,谎称可抄近道,前锋军被诱至一峭壁间的峡道,遭巨石与毒火夹击,尸首成山,几近全军覆没。

绝境中,他们从该处寻到一条隐秘的地下河道,逃出生天,连夜突袭敌军,解救俘虏,夺敌将首级,为最终胜局奠定根基。

历史如车轮往前滚动,一度赫赫有名的战役成为史书上的寥寥数语。

远在数千里外的祁城毁于战火,冰长峡已不为大宣民众所熟知。

若非阮老爷子将魏亲王的秘密藏在画心,天下间大概无人知晓,对繁华盛世起决定作用的地下河道,藏有进可定天下、退可安民生的秘宝。

阮时意出门前,曾对徐赫撂下一句“回头慢慢算账”。

但去了一趟阮府,和“堂弟”作短暂交流,得回晴岚图,她忽而心绪不宁,无心思考该向徐赫提何种要求。

大局当前,个人私情算得了什么?

打赌之事,容后再议。

夜沉如水,山色巍峨连绵,似沉睡蛟龙盘踞。

京城与北山之间,存在长达数里的地下通道。

隐秘,幽深,乃近年新挖,作储备之用,与前朝遗留的地下城并无相通之处,故不易被人发觉。

地下城被朝廷肃清后,阮思彦余下的五百名部众基本匿于此。

他们大多为地下城出生或长大的黑户,对给予生存必须的阮门主心悦诚服;少部分是侠客、武官等年轻英才,受蛊毒影响,对阮思彦死心塌地、唯命是从已久。

纵然光景不再,亦无怨言。

这一夜,阮思彦抵达此处。

一如往常,他风姿儒雅俊逸,面容温润如玉,受众人顶礼膜拜。

深邃眼眸自远而近,扫向密密麻麻、垂首候命的手下,沉厚嗓音绵绵穿透于三丈宽的地道中。

“在吾心中,诸位皆是以一敌百、锐不可当的勇者!”

数百人齐声和应:“谢门主首肯!吾等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阮思彦语气平添凌厉:“地下时日今非昔比,敢问诸位,是否勇猛如昔?”

“是!”坚定话音引发阵阵回响。

“是否拥有足够胆量,披一身伤痕,战死于血泊当中?”

“是!”

“即便面临被利刃削断臂膀、被锐箭刺穿咽喉、被尖矛戳破肚肠,你们是否九死无悔?”

“是!”

“请诸位证明给我看,”阮思彦露出浅淡笑意,“黎明之前,我将选出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在场众人先是一愣,人群一少年反应极快,瞬即抽刀,劈向身畔同伴。

余人纷纷奋起,霎时间,地道中寒芒炫亮,于灯火下接成无数耀眼光弧,并带动呐喊声、呼痛声与断肢残骸齐飞。

无一人对此决策表示异议。

独自立于台上的阮思彦面不改色,平静观赏众人拼尽全力,挑起一场前所未见的腥风血雨。

头颅滚落,内脏翻出,尸积成山,血流成河,每一个未倒下之人均杀红了眼。

由他一手筹建的地下王城,由他一手豢养或操控的爪牙,于这一夜彻底崩塌消亡,不复存在。

几滴血迹溅到素净道袍上,他不经意皱了皱眉,转而步向出口。

月沉星稀,山风呼啸,长夜将尽。

地道深处传出的打斗声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寂静中,一名浑身染满鲜血的壮年男子以刀作杖,艰难从地底攀登而出。

“门主……属下来迟,让您久等了!”

阮思彦打量这断了臂膀、伤痕累累的男子,温言赞道:“我记得你,姓孟,塞北人士,对吧?”

“是,能获门主一丝忆记,属下感激涕零。”

阮思彦略微颔首,翻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此物乃精钢所制,削铁如泥,现赐予你。”

那人粗喘着气,恭敬跪地,叩首而谢。

未料,阮思彦袍袖一挥,寒光闪烁间,匕首直直插在其头顶。

那孟姓男子双目圆睁,身子摇晃,轰然倒在晨曦薄雾中。

阮思彦取出一块丝帕,拭净双手,将脏帕子弃于一旁,利落上马,奔往云雾缭绕的忘忧峰。

抵至峰顶,山崖边视野开阔。

眺望东方粉霞渐显,恰似胭脂融流丹,一点点染上金橘、深红、火红、金红……

如锦绣,如轻绡,如碎缎,如裂帛,层层交织变幻,瑰丽流泻。

堪比血色映天。

遗憾烟岚明灭如画、旭日光芒万丈,始终未能透进人心。

半山急奔马蹄声起,敲碎晨间清肃宁静。

不多时,数队人马疾行而至,为首的三名英俊青年,正是徐晟、蓝豫立和洪轩。

紧随其后是三家府兵,显然打算动用自己人扣押,送至官衙时可充作自首。

他们团团包围唯一的退路,神态肃然。

徐晟一跃下马,执礼相劝:“五舅公,晟儿奉命接您回城,还请配合,莫伤了情份。”

阮思彦长身玉立于险峻处,回首微笑,岿然不动,教众人微露迟疑。

山下云海腾起,随风如浪涌至。

转眼间,白茫茫一片漫过忘忧峰,咫尺难见。

徐晟等人警惕拔刀,躯体紧贴,在浓云中步步进逼,时刻防备阮思彦夺路而逃。

然则,他们如履薄冰、寸寸挪移至山边时,那处已空无一人。

地下城一案,以“主谋畏罪堕崖、部下自相残杀”结案。

齐王夏浚躲不过盘查,因从犯之罪,削夺爵位与封地,贬为庶民,流放至海岛。

阮府查抄,另找出阮思彦在京城内外共有房宅三十多处,而其大批画作“遗失”。

赤月王贺若昭于西行途中拿下雁族女王扈云樨,计划联合赤月六大部族,出兵攻打雁族,将其并入赤月国。

消息一传出,雁族部分家族对扈云樨在位七十年间只求青春不老,耗尽一族力量找寻冰莲及服食者尤为不满,以扈氏毫无建树为由,另推明君。

免不了一场里争外斗。

秋澄立心先跟随父亲处理西境与北境的战事,为将来的储君之路垫下基石。

徐明初留在大宣京城,和娘家人团聚,只待丈夫和女儿得胜归来,好参加徐府小辈的喜宴。

姚廷玉经过秦大夫的精心调养,续好筋骨,外伤痊愈。

可惜一身高强武功,终不可复原。

遭到重大羞辱和挫折,原本不喜与人交往的他更为孤僻。

除徐赫夫妇、徐晟、蓝豫立、秦大夫偶尔能和他说上两句,其余人等,他一概不爱见。

徐家下人探听得知,衔云郡主名为出游,实为安胎。

据称她日益显孕肚,在数名医官的调理下,胎像尚算安稳。

其幽居于别院,服侍的唯剩贴身侍婢,再无乱七八糟的“美人”;闲来看书听琴,作画养花,回归出嫁前的皇家郡主怡然生活。

当阮时意苦心告知姚廷玉有关夏纤络的近况时,姚廷玉勾唇:“挺好。”

“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没想过回她身边?”

“我成废人了,只会拖累他人,何必惹她伤怀?让她只记住我原来的模样……冷酷、刚猛、无坚不摧,足矣。”

他颓然靠在廊下,因伤病而消瘦的身躯少了英武之气;脸额新添的几道浅伤疤,虽未毁去他的俊俏秀朗,却透出苍凉悲壮的意味。

日常完全能自理后,姚廷玉执意搬离首辅府,意欲远遁江湖。

徐赫等人自是放不下心,考虑到他生性好静,建议其搬进篱溪的宅子,先休养个一年半载,再下定论。

那处有两名忠厚朴实的老仆,可负责日常起居的打理。

徐赫更私下建议阿六多向姚廷玉请教武功,由他指点一二,可借此每日带上大犬前去探视,助他平复心情,振作精神。

在长孙与未来孙媳妇、哥们洪朗然的协助下,徐赫日渐清除体内毒性。

恰逢嘉元帝赐给他的府邸已修葺完毕,他没好意思再赖在长子家中,只得先乖乖带上阿六和狗迁至新居,照常回翰林画院当值。

傅元赟接任阮思彦的职位,徐赫则从”待诏“连跳两级,晋升为副指挥使。

似乎没人觉得不妥。

徐赫新官上任,常被皇帝抓去讲课、作画、修书、宴会……忙得不可开交。

再加上乔迁后日日有达官贵人、名流富商登门拜访,乞赏墨宝,他烦不胜烦,恨不得如大毛二毛疯狂旋转。

阮时意逐渐解开关于阮思彦的心结,全情投入义善堂要务,加设武学、书画、工匠坊等不同方向的义学堂,并让寻常百姓家的子女获得学习机会。

在家则尽可能多陪伴儿孙,尤其是越加好动活泼的毛头。

她没来得及以祖母身份与孩子多相处,所幸,会有更多时日看着他长大成人。

“未婚夫妻”各忙各的,偶在大节宴会相聚,不见私会。

徐家子孙疑心徐赫是否如先前那般,时常于暗夜中潜入绣月居,与娇妻“深谈”至夜阑人静。

但巡逻府卫信誓旦旦宣称绝无此事,教大伙儿摸不着头脑。

不知不觉,秋尽冬来。

距婚期仅剩三日。

秋夜凉,长街静,一道暗影悄然翻进首辅府,驾轻就熟,直奔绣月居,由虚掩窗户跃入卧室。

室内灯烛融融,淡香四溢。

阮时意坐于案前,打了个哈欠,耐着性子,一针一线给嫁衣补两朵花,表示她有份参与。

乍见一昂藏身影掠近相抱,她惊恐之下顺手拔下金丝缠莲嵌珠簪,以尖锐一头相对。

待瞧清来者发束白玉雕莲冠,淡青灰缎袍剪裁合体,鬓若刀裁,剑眉星眸,居然是她多日未见的“未婚夫”!

她瞋目啐道:“你好端端的,何以充作采花贼吓唬我?”

“你这位‘阮姑娘’明摆着是我的人,谁敢动你一分一毫?”徐赫既好笑又无奈,捻起发簪,替她小心插回发髻之上。

他因中毒、受伤、公务、杂事等缘由忙碌,压抑多日,细看她寝衣单薄,曲线毕现,瞬间能想象到白色糖衣内包裹的温软饴子,难免心痒垂涎。

念及数日后,她又将成他的妻,终可大大方方出双入对、昼夜不离,他收敛思欲,体贴为她加披一件外披。

“天气渐寒,莫要受凉。”

阮时意浅浅一笑:“你来得正好,我总算想通了……咱们的赌局,该作何定夺。”

徐赫好不容易从繁琐的宫宴中脱身,念着婚假只有短短九日,想挣得一刻是一刻,才故技重施,溜入妻子居所,好求片刻温存,尽诉衷情。

在此要紧关头,她突如其来重提“赌局”,令他莫名心虚。

诚然,自解决雁族一大难题、清剿地下城余党,他们各自面对大堆事务,从未静下心来好好聊一聊。

徐赫大致猜出,自认为“人之将死时”对洪朗然的嘱咐,被阮时意听去了。

至于听见哪几句,理解成什么,他不得而知。

他的妻,老过一回,不像年少时偶有撒娇或发脾气。

她比谁都能忍。许多事,如若她不明言,他不好多问。

二人一坐一立,静然相对,明明咫尺之隔,却似有无形屏障阻挡。

“三郎,”阮时意柔柔启唇,眼波隐含若即若离的戏谑,“你还……”

“等等……阮阮,我要招供!”徐赫突然严肃。

“哦?”

“我被雁族人的袖箭所伤,估算毒性蔓延速度、回程距离及自身体感,推断在劫难逃,生怕你重蹈覆辙,再为我耗费一生,才……”

阮时意眨了眨眼:“这事儿,跟赌局有何干系?”

“我不是怕你生气么!”

“我是生气了!此事已过两月有余,你今夜才道明,会否太晚了些?”阮时意将针线搁置一边,粉唇微勾,“老洪早向我坦陈,怕我误以为你让他或他儿子接手,又怕我为此动怒,急急忙忙替你担着,说你中毒甚深,脑子不灵光,才瞎说八道……”

徐赫脸上挂不住,讷讷应道:“算他够兄弟!可他竟借机诋毁我!”

“你在生死一线只想着,把我推给旁人?”她眸光流转,不无幽怨。

“唉……老洪说得对,我中毒后脑子坏掉了,你别往心里去。”徐赫立即改口。

“我守过一次寡,要是死而复生后,你不在,说不定……我真会找上旁人;可你回来了,且让我知悉,当初的冷落疏远全是阴错阳差中的误会……咱俩共过患难,心意互通,既已定情,你硬生生推开我,非要我另寻他人……是否太过分?”

“是是是,我知错了,”徐赫自知欠考虑,又暗觉委屈,“要不我……亲亲你,算道歉?”

他满心盘算先把娇妻搂在怀里,极尽温柔吻上一阵,等她情怀激荡,自然容易哄。

没料他刚探出魔爪,阮时意已窥破他那点小伎俩,不慌不忙挥手拍开他,正色道:“少浑水摸鱼!”

“我从不摸鱼,只摸你……最多再摸摸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

阮时意不知该气或是该笑:“去年篱溪边竹亭内,你我以寻晴岚图作赌,三局两胜为赢——你若赢了,我听你安排,尽量配合;你若输了,一切我说了算。可曾记得?”

彼时,徐赫极力想复合,阮时意则全心躲避,只想处成家人关系,后耐不住他变本加厉的软磨硬泡,在搜集晴岚图、解开祖辈秘密过程中,因糖醋交替而修复情缘。

平心而论,阮时意从齐王手中“借得”晴岚图,靠的是徐赫用心临摹;阮思彦那一幅,得来全不费工夫;反观徐赫为换取皇帝所藏,使尽浑身解数,更以前程作抵押,可谓历尽艰辛。

徐赫赢得妻子芳心,飘飘如登仙,没再将赌局当回事,却不能不认输。

对上阮时意静如深潭的眸子,他暗地一惊,脱口道:“你、你该不会……不要我,想着悔婚之类的吧?”

话一出口,窥见她手边的艳红嫁衣,自觉愚蠢到了极点,连忙讪笑着轻轻掌自己的嘴。

阮时意没好气地续道:“你答应过,只要我赢了,你定会听我的,对吧?绝不反悔?”

徐赫无端想起一事。

二人久未同房,方才他想抱抱亲亲被拒……难不成他的阮阮,已如起初那般厌恶他的亲近?借此良机,试图再提“分房睡”之类的鬼话?

他可是身体力行多个日夜,才逐步唤回她对他的兴趣,千万别前功尽弃!

敢作无理要求,他绝对亲到她哭!

深深呼吸,如等待宣判般,徐赫表情乖巧中透着点憋屈:“说吧,我听你的。”

“成,我有三个要求,你听清楚了,”阮时意忍笑清了清嗓子,缓缓宣布,“第一,寒冬将至,你……不许抱着我睡!得另盖一床被子!”

徐赫听说“不许抱着睡”,险些吓得窒息,听完后面那句,暗暗松气,寻思该如何能冬日当火炉、夏季成冰鉴。

“第二,在儿孙前,要有长辈的样子,不许撒娇!不许没事盯着我痴笑!”

徐赫暗忖,他何时痴笑?分明是含情脉脉的微笑!他的妻什么眼神!

“第三,我儿女双全,不想再生,万一真怀了,生下来后,你负责带!”

徐赫一开始还学着她满脸端肃,待她宣告完毕,忍不住“噗”地笑了。

——虚惊一场!

早知她口硬心软,且远不似当年斤斤计较,是他作贼心虚,才多了患得患失的稚气。

他展臂抱她入怀,如释重负的一句承诺,如酿蜜般拈上了她耳廓。

“为夫愿赌服输,谨遵夫人之命。”

阮时意精致嘴唇挑起隐约笑弧,双手悄悄环上他的腰,换来他俯首深吻。

相濡以沫,以舌尖唇瓣交换绵绵无尽的情意与缠绵彻骨的温柔。

如云似水,温热濡湿中夹带思念的宣泄,忘却岁月流变。

从八仙桌前辗转至衣橱边,差点推到烛台;自窗边推搡坠入软褥,几乎磕在床头木柱上。

相互为对方捂住后脑勺,二人轻咬笑唇,含情眸子暖光潋滟。

阮时意制止他的贪恋厮磨,把脸埋在他肩头:“大事已了,咱们游山玩水时,要不抽空到冰长峡走走?”

“听你的。”徐赫忘情轻舐她柔嫩的耳珠。

“若真有大笔财宝,可想法子用于资助四国内的百姓……咱俩平白无故多了几十年寿命,得多行善,以回馈上苍恩德。”

“全听你的。”

他的爪子犹爱在她说正经事时不甘寂寞。

阮时意身上凉意扩散,按捺心潮,复道:“当真……什么都听我的?”

“嗯……”他的唇忙得很,勉为其难回应。

“如此甚好,洞房花烛夜,咱们互穿对方的婚服,”阮时意恶作剧似的窃笑,“说好了,你全听我的!”

徐赫全身一僵,咬牙道:“容我把话补全,成不?”

“什么?”

他喉头滚了滚,薄唇噙笑,带着温凉气息凑到她耳畔。

“床榻之外,全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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