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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八十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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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暗含幽怨哀切的细语, 婉若温风,却如雷电从天而降, 直直击中阮时意心头,生生劈得她神魂俱震。

虽多年不见, 阮时意曾听闻,贵为一国之后的女儿,早练就了得体优雅的言行举止、喜怒不形于色的淡定从容。

可不论澜园院墙外的乍然相逢、此前以看花车为由小逛花园、抑或今日的登门拜访徐赫的宅子, 女儿皆流露与身份不符的错愕、端量与疑惑。

此时此刻,徐明初在“先生”面前公然改换称呼!

想必, 她连徐赫的身份也猜到七八成!

阮时意下意识睨向徐赫,徐赫的震悚绝不比她少。

徐明初丽容凝悲, 眼眸含雾,泪光泫然, 朱唇轻启之前,两行清泪滑落。

“你们……不认我了?”

阮时意浑身一哆嗦。

她唯一的女儿, 从小到大,素来倔强、孤傲,从不示弱。

岂会在今时今日, 泄露如孩子般的委屈?

阮时意心底流淌惶惑与凄楚,檀唇翕动:“明初,你、你从何得知我俩……?”

时隔十七年, 从她嘴里吐露的“明初”二字, 终于牵连起割裂半世的母女情缘。

徐明初惨然一笑, 回身入厅, 裙裾如云流动。

阮时意与徐赫互望一眼,急忙跟随在后。

徐明初打开她所带来的其中一老匣子,从大批卷轴中挑出一卷最宽的,玉手颤抖,解开绶带,向二人缓缓展开画卷。

画面上以工笔设色描绘了春日花园角落,桃李纷飞下,年轻貌美的小夫妻一坐一立,言笑晏晏。

一对年约两岁的双生子,一人倚在女子怀中,玩弄她腕上的紫花;另一人则拉扯男子的淡青袍角索抱;角落里还有圆乎乎的奶猫追逐蜂蝶,场景和谐美满。

此画色彩典雅,人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是三十七年前的徐赫夫妇与双胞胎儿子!

“这……?”阮时意目瞪口呆。

细看画中的徐赫,鼻唇间留着青髭,颇具为人父的沉稳,俨然如前些天被她刮去胡子后重新长出的模样。

徐明初从何处得了这么一幅画?

难怪她在澜园外一见他们二人,立即失态!

他们当时的着装打扮,除去阮时意的发饰,与画上几乎无差别!

徐赫长眸聚拢了震骇之情:“此为空净大师手笔!他老人家……当真画下来了?我、我当年只当他开玩笑!”

空净大师极善山水,也精于人物画,与徐赫亦师亦友,为忘年之交。

其后“探微先生”名声鹊起,拜师学艺者蜂拥而至,他才迁离京城,幽居数十载后,圆寂于老林古寺。

“正是,”徐明初叹息,“他老人家煞费苦心,花上数月精描此作,原是要给两位兄长做生辰贺礼,不巧绘制完毕后,听闻母亲又有孕事,便想着等我出生后,补上婴儿摇篮在侧……

“何曾料想,伴随我坠地啼哭声而来的,竟是我父亲的噩耗……空净大师备受打击,唯恐刺激到徐家人,此事便不了了之。数载过去,他老人家派人送来画作,说明原委,碰巧于嬷嬷生怕好不容易振作的母亲睹画思人,暂且把画作藏于高阁。”

她边说边摊开匣中大大小小的画作,精细描摹的、寥寥数笔勾画的、水墨的、设色的……皆为徐赫亲笔所绘的爱妻。

阮时意细阅画中的自己,能从丈夫勾勒的弧线与转折,读到他不同时刻的心情,有爱慕,有戏谑,有温柔,有甜蜜。

在寡居初始,她不忍回顾,命人数尽收起。

后来只道这批画在某一次搬迁时弄丢了,还惋惜了些时日。

“是我六岁时偷的,”徐明初咬唇,歉然中隐隐藏了三分得意,“长大后,我藏进嫁妆匣子,带至异国他乡。前段时间想过理应物归原主,不远千里带回京城,本欲除孝时烧来祭奠,未料……偶遇二位。

“我承认小时候顽劣,伤透您的心。我甚至觉得,是我的出生自带不详之兆,害死了父亲。见到空净大师所绘的阖家团圆图,我既欣赏父母的不凡容姿,又羡慕能享受父母之爱的两位兄长,更深信……自己是多余的孩子。

“大哥自幼勤勉,您命他专心读书;二哥贪玩到处跑,您嘱咐他多留意市井百态;对我……严厉苛刻,要求我一言一行必须遵守闺秀礼节,及笄后嫁个好夫婿。事实上,我更想学画,也想习武,希望变得与父亲那般出众,才处处与您作对。

“于是,我四处偷偷问过所有认识父亲的长辈们,洪伯父、五舅舅、桐姨、于嬷嬷……连书画圈中的王公子弟也旁敲侧击打听过。

“我寻了个小本子,逐一记录他们记忆中的父亲,从他的言行、习惯、爱好中发觉,父亲不单出身尊贵、能文能武,性情也洒脱自在,我心中崇拜……无以复加。”

在徐赫诧异又赧然的注视下,徐明初首次表达对父亲的崇敬,笑靥潜藏欣慰与欢喜。

她顿了顿,向阮时意续道:“我自问对父亲的认知,远比两位兄长要深刻透彻。偏生,您口中所述的父亲,与我了解到的截然相反。

“有一回,您和桐姨发牢骚,说早把父亲忘在脑后,让她别再多提。我从那时起,执拗认定,母亲是个骗子,明明对父亲无情意,还捏造假象、谎称父亲的完美来哄我们。我一气之下,把这批画全偷了……更偏激地认为,骗子母亲配不上我那位优秀的父亲,因此我一度与兄长支持您改嫁。

“可洪伯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向您提亲的富商家中离奇失火……大伙儿望而却步,您却笑着说,这是天意,您本无改嫁之心。我年岁渐长,隐约明白,大人的许多想法未必与行为一致,而您和父亲的情谊,或许……与我想象不一样。”

听女儿以缓和又不失感伤的语气,将压抑三十年的心事娓娓道出,阮时意内心因徐赫而逐步消融的冰霜,彻底化成了暖流。

“孩子,”她轻轻挽起徐明初的手,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前襟,如丁香花开,“我最初……对你的降生,的确有过心结。这事,是我不对。”

徐赫黯然拉起她另一只手:“阮阮,最该反省的人,是我。”

被阮时意泪目一瞋,他讪讪缩手:“那、那你们母女俩先聊。”

阮时意凝望徐明初,柔声致歉:“我终日沉溺于悲痛,未尽好母亲……待你稍有成长,我却因你不似明礼、明裕那般听话顺从,渐渐磨灭耐心,从未反思原因何在,反而处处将固有理念强加于你,逼得你不停反抗,以孤身远嫁来逃离这个家。

“我在那一刻,尚未醒悟,而是怨恨你自作主张……连累我和蓝家闹翻,浑然不知,我的错,早于你尚在襁褓之中时,已逐渐酝酿……”

徐明初首次看到阮时意放下一家主母的架子,软言劝慰,不仅仅是母亲,更多的……如朋友。

她展开双臂,紧紧拥住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母亲,泣不成声,努力遏制的悲伤、屈辱、自责霎时如浪潮决堤。

“您……你们怎会变回原来的容颜?爹一直在人世,对不?”

徐赫头一回听女儿喊“爹”,对应她适才所言,种种陌生与感伤汇作热切感动。

只可惜,徐明初既不是襁褓婴儿,也非天真孩童,他无法像阮时意那样,予她宽慰拥抱。

当下,他在母女二人的垂泪静拥之际,向女儿简略讲述自身经历。

徐明初闻言大惊,拉二人并坐厅车的坐榻,仔细询问若干细节。

她对父母解释,自己常在无人时偷偷临摹空净大师绘制的那幅画像,且试图添加自己的婴儿形象,以伪造一幅假的全家福。

儿时回忆过于深刻,因而此番归来,在澜园后巷邂逅,只需一眼,她已有所警觉。

若单单出现一位外貌与脾性像极母亲的少女,徐明初最多断言,此为阮时意立心按照模子培养的继承人,以代替出嫁不归的女儿,侍奉至终老。

但多了一名如画中父亲的男子,连衣袍样式、玉冠均为老款式,徐明初震惊之余,越发断定,事情不简单。

随后,她暗中观察“阮姑娘”的神情、态度,以及对方与徐家人的互动,意外觉察二嫂母子对这位来历神秘的少女并不熟悉;而长兄、二哥、大嫂、大侄子对“阮姑娘”明显恭敬如待尊长,大事小事皆看其眼色。

无意间捕捉“阮姑娘”深思时转镯子的小动作,她非常肯定,这是十多年未见的母亲。

得出“阮姑娘”为“徐太夫人”的结论,徐明初不难推测,与之来往密切、又具备“探微先生”画风技巧和仪表仪容的青年画师,应是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生父亲。

至于兄长与长嫂谈及此人时何以带着古怪强调,徐明初猜测,父亲仍在人世一事,于他们而言,依然是秘密。

阮时意听完女儿所述,禁不住感叹:“你这孩子!聪明伶俐比起你的两位哥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原本没打算瞒你,只是你上回来去匆匆,这回数次会面,我均无从启齿。”

徐明初柔柔圈住阮时意的肩头,只觉她褪去当初的严肃苛刻后,一颦一笑皆温柔委婉。

而徐赫,有着她幻想中的俊雅容貌、清贵气派,又具备出神入化的高超画技,且待母亲百般迁就宠溺……正正是她期盼的父亲。

她居然比哥哥们更早认识到父亲尚存于世的重大机密!

过往的诸多羡慕、憋屈、懊恼,仿佛因占得一分先机,瞬即消散殆尽。

“娘,您为何没告知兄长……有关爹的一切?”

“一开始,我顾虑重重;而后,轮到他心高气傲,满心闯出点名堂……最近,他又嫌脸上带伤,一而再再而三拖着。”

阮时意斜目望向徐赫伤口未愈的额角,眼波犹带戏谑笑意。

徐赫则趁机握住她的手,唇角难掩蜜味。

徐明初捕获父母的小小亲昵,杏眸没来由平添几分活泼。

“你们二位会再给我……添几个弟弟妹妹么?”

阮时意顿时觉颊畔被火舌舔过似的,有种火辣辣的刺痛。

“怎、怎么可能!我俩都一把年纪了!”

徐赫对此答案显然不满——谁一把年纪了?他分明“好”得很!

但他不好当面否决妻子之言,只得忍气吞声,顶着“老弱无能”的破帽子,暗搓搓计划,如何诱骗阮时意给徐明初生几个弟弟妹妹,为自己的强健体魄而正名。

阮时意提及,等解决完地下城一案,她会带徐赫回家。目下徐家兄弟各自忙活,不宜为此分心。

徐明初更为独通玄机而振奋,下决心死守秘密,就等看首富长兄与首富二哥吓得呆若木鸡的好笑模样。

她一改昔年的淡漠,与二人畅谈一下午,问候父母的身体状况,关心他们未来的去向,顺带讲述赤月国见闻,聊起丈夫对自己纵容,诉说对家人的思念……直至日影西倾,才依依不舍道别。

与女儿相认时,阮时意极力维持慈爱笑容。

可女儿辞别后,她心潮澎湃,悲喜兼而有之。

草草吃了点东西,沐浴完毕,她满脑子全是如烟往事,记起未细看那批失而复得的画作,遂重新穿好衣裳,随意用银簪挽发,挪步至画室所在的偏院。

融融灯火下,她时而微笑,时而拭泪,翻来覆去欣赏徐明初捎来的那一整匣画像。

画像保存三十年有余,并无霉迹斑点,可见绝非长年压在箱底,常被翻开查看。

身居千里之外的赤月国王后,是以何种心情,回首谈不上温馨的家中旧事?

而孩童时代的徐明初,究竟是用怎样的一颗心,小心翼翼隐藏对“先父”的那片孺慕之思?

闭上双眼,她从茫茫思忆中竭力搜寻女儿幼时那清秀却倔犟的脸蛋。

那孩子打小特立独行,对外总习惯摆出各种刚强倨傲,企图遮掩她的柔弱与稚嫩。

在某种程度上,徐明初是成功的。

至少,她留在大宣京城的名声便是如此。

若非死而复生,阮时意大概永远不晓得,女儿曾为自己的死讯得重病,乃至哭晕于坟前,更不明白她昔年的古怪脾气,仅源于对父亲无处表达的爱意,和对母亲的千般误解。

平定心气,阮时意忽而在想,倘若女儿没偷走徐赫为她所绘的肖像,她是否更念着他的好,从未为他在心上多留一席之地?

窗外夜色宛如墨染的绸缎,夏日和风散了闷热,亦渐散了她心间的闷燥。

是非因由,无须深究。如徐赫安抚她时所说,既往不可追,明日犹可期。

“阮阮,”门外响起熟悉的沉嗓,“还好吧?”

“没事儿,就想自个儿静静。”

“那……能否容许我进来拿点东西?郡主方才派人回话了……”

阮时意猛然记起,徐赫私下与夏纤络协商,竟完全未曾知会她详情!

伤感迅速被恼火代替,她气呼呼开了门,微红水眸直盯他:“郡主怎么说?”

“嗯……让我解禁后,上门画点东西。”

他已换过一袭干净棉袍,未束腰带,径直步入时,犹带疏淡的薰衣香气。

阮时意未忘却夏纤络当日的无理要求——让她为郡主和四美人身上画花儿,徐赫负责记录场面。

“四美人”,她见过的,男女兼有。

见徐赫从架子上找寻不同颜色的矿物粉末,阮时意质问语气中暗藏愠怒:“三郎,你该不会……把我的那部分活儿给抢了吧?”

徐赫误以为她指自己又要赢一局,心下微略不悦,挑笑道:“怎么着?吃醋了?不希望我触碰或描绘别的女子?”

“少自以为是!”

徐赫放下瓶瓶罐罐,一手拉她入怀,附在她耳边哼笑:“死要面子!事到如今,赌局有意义么?你赢了又如何?把我扫地出门?”

阮时意本想辩解,因他志在必得的笃定而恼怒,抬手抵住他的胸口,闷声道:“一码归一码!再说,胜负未定,说不准……我明儿忽然相中一位温柔体贴的俊俏小青年!”

“呵呵,戒严期间,你去哪儿物色俊俏小青年!别胡思乱想,你唯一能见着的温柔体贴、俊俏青年……只能是我!”

他低头往她光洁饱满的额上一啄,唇瓣勾起一丝隐晦之极的淡笑。

“你若想扳回这局……要不,咱俩合作?我得回晴岚图后,算你一半功劳?”

阮时意冷哼:“你不都已经搭上了么?还要如何合作?”

她费尽心机,还折损了他的一幅旧作,得以接近夏纤络。

不料,遭那妖冶狂肆的女子逗弄多时,连晴岚图真借人还是对方故弄玄虚的借口也没摸透。

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取画必须光明正大,既便她有盗窃之心,断然没法掩人耳目,在衔云郡主府及众多别院的藏品中一一翻找。

徐赫略一思索,眸光依稀漾起难以言述的诡秘,于她怒气氤氲的娇颜徘徊片刻,掠过如幽湖般清澄的眸子,滑向如暖春樱花的粉唇,寸寸下移至小巧精致的下巴,再飘向堆雪般的纤长颈脖……

“阮阮,我已许久未在肌肤上作画,若画毁了,岂不丢人?”

“所以……?”她眉心轻蹙,抬目时恰恰对上他深邃眸,忽觉被漩涡吸附。

只听得他醇嗓酿着诱人醉意,撩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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