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坠落于翰林画院之上, 勾勒出覆雪檐尾如翚斯飞。
堂内,嘉元帝穿着褐色绣龙缎子道袍, 端坐于正中的紫檀圈椅上, 细阅案头一批字画新作, 龙颜不住露出微笑。
身旁那位长身玉立、文雅清隽的画院负责人阮思彦, 衣饰简雅, 保养极佳, 丝毫看不出年近五十,倒先是四十岁左右。
他俯首与嘉元帝逐一点评画作, 态度恭敬谦和,却不失名家风范。
徐赫混在台下一众画师当中, 偷眼觑望阮思彦。
诚然,他早在阮时意“尽七”当日、书画院内的讲课及积翠湖观莲节时遇到过“小师弟”, 可他始终无法想象, 记忆中的憨厚少年,是如何养成眼前俊朗仙姿的名士风范?
他甚至会想,自己作画到老, 会否也是这般仪容风采,他的阮阮是否喜欢这样的他。
“陛下, 此画笔调从山边有了突转, 以皴染之坡衬托平静江面,由密变舒, 疏离秀丽, 极富韵味……实在是年轻画师中的妙作。”
阮思彦指向其中一幅山水, 眼神和语气,均流露称赞。
嘉元帝笑道:“此为新晋的徐待诏所作,朕更欣赏浓墨细笔所勾勒的水波和细沙,风景灵动,大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绝妙意境。”
阮思彦略微叹息:“画风受探微先生的影响稍重,既是好事,又非好事啊!”
“朕倒觉得,能发扬探微先生之风,亦未尚不可。来年书画盛会,朕还想出一道关于探微先生的题目,考一考大家!至于花鸟画和人物画,便交由你和傅卿家决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由“徐待诏”的新作,说到明年的安排。
聊了几句正事,阮思彦双目以审视眼光扫向台下静候的画师们,笑问:“陛下,今日那位徐待诏可有在场?”
画院官员近三分之一为闲职,或在书画院授课,并非每日到场。
徐赫不等皇帝发话,踏出半步,向上首二人执礼:“微臣徐烜奕,听候差遣。”
阮思彦端量他片刻,眼光难掩错愕,“徐大人与凛阳徐氏可有渊源?瞧着容姿,竟与探微先生有几分相似!”
“欸?此话当真?”嘉元帝陡然兴奋。
徐赫背上汗流黏腻。
他任职于京城书画院多时,但每次都躲着阮思彦,只等一日日蓄好胡子,才敢露面。
后来阮思彦离开京城,他花了数月时间,先是把自己整出了满腮胡子;听闻对方回来,又把眉毛画粗,用黏胶将眼角拉底,自问已看不清本来面目。
师弟三十余年不见他,照理说,能糊弄过去。
现下,被问及与凛阳徐氏的关系,徐赫只能遵照此前的版本陈述。
阮思彦似乎来了兴致,要求看他的旧作。
徐赫百般无奈,拿出几卷半新不旧的,又推托说早年为维持生计,画作大多已出售。
问起他近日最新临摹的《万山晴岚图》,嘉元帝忍不住催促:“徐待诏这次画得好慢!朕都等不及了!”
“未完之作,不敢有辱圣目,恳请陛下赎罪。”
徐赫嘴上恭顺,心下暗忖——还不是因为你闲着没事,题了一首夸我的诗,又补了一首缅怀我的诗?谁要你夸!谁要你怀念了!跟你又不熟!不对……我走的时候,你这皇帝小儿还没出生呢!
当下,阮思彦不好让徐赫一人独占鳌头,又挑出几位画师的力作,认真点评一番。
直至天色全黑,皇帝起驾回宫,余人散去,徐赫才稍稍松了口气。
*****
除夕夜,戌时已过,大雪笼罩京城。
宫内笙歌连片,各处烟花爆竹响彻云霄,更显西北角一带尤为安静。
徐赫披着相思灰披风,沿道旁石灯昏幽微光,踏着积雪未除的青石甬道,一手撑伞,一手抱了一大袋事物,大步踏出翰林画院。
“徐大人今儿比平常早了些?回去与家人守岁?”守门侍卫习惯他长夜在内作画,见他行色匆匆,笑着打招呼。
“是啊!总算完成圣上所托,早点回家歇息也好。”
徐赫只觉手中画卷如有万斤之重,使他双手微颤,额角冒汗。
另一名守卫笑嘻嘻道:“依照惯例,您懂的。”
徐赫如常打开油布包裹的画作,随手展开一幅,淡笑道:“不是回去过节么?一下子多带上几幅……哎呀!这下雪天就是不方便!”
这些守卫哪里懂门道?草草看了两眼,见印鉴是他的,笑着放行。
徐赫取了些碎银子塞在他们手中,呵呵而笑:“天寒地冻,诸位辛苦了!一点小心意,请大伙儿下值后买点温酒,暖暖身子。”
守卫们知他素来出手阔绰,均连声叮嘱他注意安全。
然则没走出几步,宫墙拐弯处来了一小队人马,为首之人喝问:“大晚上谁还敢在皇宫附近游走!”
徐赫一听这声音,暗呼不妙——黑炭头家的小砚台不在御前当值,跑到宫墙边上巡逻?这闹的是哪一出?
他与洪轩既是情敌,又有过节,一个月多以来偶遇两三回,皆装作不相识。
万一被对方逮住搜查,来个公报私仇,他岂不麻烦大了?
巡防队伍提着灯笼照了照,但见徐赫立定原地,顺从配合。
“众位大人辛苦了,在下为翰林画院待诏,奉圣上之命临摹画作,耽误了些时间,让各位劳神,好生过意不去。”
洪轩认出是他,长眉一凛:“原来是徐大人,请问大人手中为何物?”
“洪指挥使,这……不过是在下的拙作。”
“徐大人过谦了,”洪轩皮笑肉不笑,“久闻徐待诏技艺超群,极得圣上赏识,遗憾咱们这些粗鄙之人无缘欣赏,而今巧遇,可否让弟兄们一饱眼福?”
他话说得客气,打开检查之意已无须多解释。
徐赫早在心底拿他摩擦地板一百遍。
但对方身为内卫副指挥使,官职比他高出数个品阶,且宫廷及周边皆在其负责范围内,若要细查,他根本不能推拒。
其时风狂雪冽,徐赫收了伞,挪步至避风处,亲手展开十数张叠起的一卷小画,递至灯下。
洪轩翻身下马,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双手接过画作,翻了几页赞叹了两句,交还后又示意他拿出别的画卷以供“观赏”。
徐赫烦不胜烦,又拿出一卷,垂眸道:“此为临摹之作,让洪指挥使见笑了。”
弱光之下,洪轩定睛细看,忽然脸色微变。
徐赫观察敏锐,猜想对方已看出端倪,急中生智,假装卷起原先那批画时手滑,未裱过的原图散落风里,吹得到处都是。
“哎呦!我的画!”他连连顿足,展现出一副心疼得不行的苦瓜脸。
“怎么回事!”
翰林画院门口的两名守卫均知画师们极其爱惜自己的作品,纷纷抢上前帮忙拾起,抖落上头的雪粒,又对徐赫作了一番安抚,还劝了洪轩几句。
“徐大人日以继夜,画画了好些时日,毁了岂不可惜!”
“洪指挥使,您若想向徐大人讨教,不如换个时间?这大晚上又是风又是雪,乌灯黑火的……啥也看不清呀!”
如此一来,倒显得洪轩无故拦截、逐一细阅的举措十分蛮横无理。
徐赫趁机夺过他手上的“临摹之作”,连同守卫拾掇好的那些匆匆卷在一起,塞进油布里。
薄唇紧闭,眼中委屈之情更浓。
洪轩没辙,只得软言致歉,放他离开。
徐赫也懒得跟他迂回曲折地说客套话,裹紧披风,融入风雪暗夜。
足下踏雪,如踩玉屑,步步皆有铮铮之音。
*****
洪家曾保存过《万山晴岚图》第五段数十年,洪朗然对绘画无兴趣,洪轩却自幼看得眼熟。
方才那几幅构图奇特的画作,内容与晴岚图颇为类似;技巧手法,墨色质感,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他几乎怀疑,这姓徐的画师,已将皇帝所藏的真迹裁开,偷运出宫。
可毁掉好好的一幅佳作,能否拼接如前?此举为了什么?
他没忘记父亲离奇的嘱托——如见此人,当作不识,别为难对方,能帮则帮。
自诩功高、目空一切的父亲,竟然对他说出此等不合情理之言!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了父亲的叮嘱,因而适才虽心中生疑,他没公然道出。
回过神后,洪轩翻身上马,按照原计划带队绕行至东门,每往前一尺,疑虑便加深一丈。
毕竟,那名姓徐的画师,武功颇高,哪有理由连珍视的画作也拿不稳?
不惜牺牲自己的力作来转移视线,并快速抢回他手里的?
声东击西之计,未免太明显。
洪轩念及此处,下令让部下继续前行,自己则骑马奔赴城东,赶往澜园所在。
除夕锣鼓喧天,夜市灯如昼,又有禳祭鸣,百人鸣锣、击鼓、执杖,踉跄跳舞,逐驱逐疫鬼。所幸澜园处于热闹边缘,道路畅通无阻。
躲在上回打斗的巷子,他静候片晌,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时分,极轻踏雪声飞速而来。
他还没来得及探头张望,灰色人影已跃过墙头。
只听得内里有人悄声发问:“是先生?……请随我来。”
依稀是阮姑娘身边那名身法轻灵、长得尤为眼熟的丫鬟所言。
这徐姓男子,夜探香闺,熟练至斯!且有佳人的贴身丫鬟照应!
取画之事……是阮姑娘授意?
洪轩沮丧地用双手搓揉冰冷的脸额,怅然若失。
他呆立良久,牵马从后巷撤离,踏进不属于他的欢庆声中。
漫长巷陌中的落寞足印与马蹄印子并列铺展,遭新雪遮盖,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唯独深浓惶惑,交叠着惊忧与感伤,随风飘散于冬夜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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