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时,精雕花窗外的秋日清晨随日光丝丝缕缕漏入, 提醒阮时意, 新的一日, 一如既往美好。
重新闭上眼, 丫头们刻意放慢的脚步声、交谈的低声细语清晰入耳。
她不想下床。
更不想面对静影不满的眼神, 与沉碧强装淡定的表情。
后知后觉,只要和徐赫单独接触,最终总会引发最尴尬的局面。
继“篱溪边被狗啃”、“拜会女先生获赠珍贵玉簪”的奇诡事件后, 阮姑娘的独特经历还新增了“与书画先生双双迷失于夜间窄巷”。
最难解释的是, “迷路”的二人究竟做了多激烈的事,才能把陋巷折腾得遍地凌乱?
无非是天雷勾地火之类?
一而再再而三遭人逮现行, 怎么看都像是——连被捉奸三回。
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如此丢人……干脆, 把她埋回“徐太夫人”的坟里算了!
昨夜看到有人来寻,徐赫居然还悠哉悠哉收拾残局, 结果被长兴楼掌柜一击即中,害她一番话全白费。
最好把这该死的家伙也一并埋了!
她、不、介、意!
说不清是懒于见人或是羞于见人, 阮时意借身体不适为由,躲在小院发呆了一上午, 就连与她相伴数十年的嬷嬷于娴也被婉拒探访
她需要静下心, 认真思考与徐赫的关系。
又或者说,她要不要和徐赫相处, 或与他处成什么关系。
平心而论, 他们既没有天人永隔, 也未曾和离,他的的确确是她的夫婿,而她也依然是他的妻。
偏生曾经恩爱过、冷却过、分开过的一对夫妻,相隔三十五年漫长时光,让她一度有差了辈分的错觉。
如若二人要重新以夫妻模式相处,依照她自幼被灌输的“三从四德”,她理当以他为尊,时时处处尽心辅佐他。
当年十几岁的她,自问做得相当不错。
可眼下她顶着十几岁的容貌身材,内心早已习惯当一家之主。
且二十年前改制后,男女间许多观念与早年不符,她大概放不下身段去服侍他,无条件遵从他的决定。
尤其,徐赫仍保留了将军府三公子的意气用事,私下对她表露撒娇的孩子气。
他想要的,无非成双捉对、朝暮取乐,或行坐不离、梦魂作伴。
她给不了。
但如他所言,他一次又一次亲近,似乎逐渐唤醒她沉睡多年的残存**。
阮时意时而操着徐太夫人的心,时而怀着阮小姑娘的情,终究拿不定主意。
她甚至不确定,是否要派人打探昨晚的后续。
掌柜留下徐赫,都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徐赫是掩饰?圆谎?或自有一番说辞?
但愿他别忘了她的规劝,切莫急在一时。
阮时意慵懒地靠在窗下,呼吸淡淡木樨香,纷乱一宿的思绪平复后,莫名有种太夫人生活的闲适。
原以为会是平淡无奇的一日。
未料,午后来了几位客人,虽未相约,却先后而至。
*****
“祖母,兴丰饼铺的事儿,已有下文。”
小偏厅内,徐晟来回踱步,眉眼透着神气。
阮时意含笑接过于娴端来的参茶,打量长孙的朗朗仪容,眸底的骄傲赞许不言而喻。
“说说看,怎么回事?”
“原来,那帮刁滑之徒已不止一次欺负老实人,专挑不认字的小商小贩,暗中收买他们相熟或帮忙认字之人,以坑蒙拐骗获利后,再转手将店铺、小房宅卖掉!饼铺子的老大娘母子仅仅是其中一桩。”
阮时意冷笑:“难怪!兴丰饼铺的母子在京四十余年,只会做吃食,无后台无靠山,全凭精湛手艺赢得立足之地。碰巧儿媳和孙子回乡安顿,竟让歹人和熟人钻了空子!”
“正是,”徐晟剑眉扬起不平,“幸亏您路过插手干预,否则那位老大娘和小曾孙,指不定吃了个哑巴亏,只能带着悲痛愤恨回乡。”
阮时意叹道:“天意如此,缘分如此,都是冥冥之中注定。”
“府尹一见是首辅佐贰带着老大娘亲至,还有我徐家仆役跟随,哪里敢怠慢?一声令下,把相关人员全逮了,那群狗娘养……咳咳,孙子近日与兄弟们混一块儿,言语粗放,请您见谅。”
他顿了顿,复道:“那帮奸恶骗子不肯招认,还暗示自己背后有人……您猜怎么着?上门求情的,竟是齐尚书的内弟!当得知是徐家人在为老大娘撑腰,立马闷声不响、丢下厚礼跑了!”
“……齐尚书的内弟?”
“不错,您这回善心大发,说不定,是在悄悄替自己报仇呢!“徐晟兴奋而笑,”纵容家人作恶……尚书大人怕是大大的不妙,您就安心品茶看他们乱跳,相信父亲会尽快还您公道!”
阮时意脑中所想的,并非只有个人恩怨。
老人家和稚龄孩童无所依傍的心酸背影再度浮现目前。
偌大京城,乃至天下千万座城镇,兴许有更多无助老弱。
她深知,以她的能力,徐家的财力,绝不应只帮助其中数人,便沾沾自喜,自认为心怀苍生、劳苦功高。
“晟儿,我有个事儿,想请你们堂兄弟一起完成。”
徐晟恭敬应道:“您尽管吩咐。”
阮时意尚未发话,忽闻外头仆役来报,“大公子,姑娘!小公主到访!”
祖孙二人一怔,阮时意既高兴又紧张,徐晟则苦笑摇头。
*****
“阮姐姐!”
秋澄翻身下马,直奔而入。一身素灰棉袍素净简洁,掩不住女儿家的娇软风姿。
待见徐晟也在,她微露不悦:“大表哥不当值,没陪大舅母和毛头,竟躲姐姐这儿了?用得着这般痴缠?”
“我!我是奉父命而来!你又来做什么!”徐晟恨不得捶墙大哭,以宣告他的清白无辜。
“我啊!我昨儿听说姐姐逛夜市迷路了,今儿又没去东苑,来瞅瞅。怎么?嫌我打扰你俩说悄悄话了?”
秋澄自表姐徐媛嫁入靖国公府,外祖母离世,她在京无聊;今日无阮时意相伴,只画了半天,揣着大胆想法,借慰问之机,顺便到阮家老宅子一观。
阮时意正欲请她内进,忽闻远处马蹄声急速赶来,只一眨眼工夫,英姿飒爽的一男一女结伴抵达台阶前。
锦袍迎风,容貌俊俏,竟是蓝家长孙蓝豫立和其妹蓝曦芸。
“欸?”徐晟在祖母家门口撞见自己好哥们,不由得讶异,“你这小子来干嘛?”
蓝豫立本有些腼腆,此时乍见阮时意与秋澄并立,再被徐晟一问,俊颜霎时泛红。
“我们兄妹,奉祖母之名,给阮姑娘带了些点心……那个,小公主,好久不见!”
阮时意见状,已猜出怎么回事,遂一手挽了秋澄,一手挽蓝曦芸,笑着招呼四个孩子入内。
徐晟和蓝豫立嬉笑怒骂,相互推搡着跟在其后。
“蓝姐姐快嫁人了,怎有闲情逸致来我这儿?”阮时意揶揄。
蓝曦芸无分毫待嫁少女的羞涩,瞪眼道:“我家祖母听说你连去大将军府好几回,且和我那小表舅相互送礼……担心我哥落于人后,连催几次……”
阮时意啼笑皆非:“难为蓝大公子了,他既无心,为何不对蓝太夫人坦诚相告?”
“这你就不懂啦!”蓝曦芸眯眼笑道,“若全招了,祖母定然逼迫我哥去找别家的姑娘……万一别家看中我哥,他岂不头大?”
“呵!说白了!我是个盾牌!给你哥挡箭用的?”阮时意佯怒。
“你也太小瞧你自己了吧?”蓝曦芸亲昵哼笑,“你好歹是最美丽、最可靠的盾牌呀!”
秋澄插不上话,嘟着嘴旁听,既猜不透目下是何状况,又没好意思开口相询,暗自回头向徐晟使眼色。
不偏不倚对上蓝豫立的拘谨目光,她秀眉轻蹙,越发搞不懂自家表哥、表哥的兄弟、蓝曦芸口中的“小表舅”和“阮姑娘”之间的复杂关系。
——这小姐姐和那群小哥哥们,真是乱透了!
*****
入内品茶,吃过点心,因全是习武的年轻人,自是坐不住,趁天清气爽,小逛澜园,欣赏精致园景。
蓝曦芸与秋澄此前不熟络,但二人性子活泼,一聊起来,叽叽喳喳说不个不停。
徐晟与蓝豫立本就无话不谈,论及公事更是没完没了。
阮时意静观他们满满的少年意气,欣慰之余,难免涌起淡淡的寂寥。
秋澄觉察她这主人家反而被冷落,趁蓝家兄妹与徐晟争论公务,拉住阮时意,窃笑道:“看来,我那傻表哥,竞争对手可不少啊!”
阮时意失笑:“我和大公子真没什么……”
“看你不老实!我还想跟你分享个小秘密呢!”
“你刚下山没几日,何来的小秘密?”阮时意嘴上虽轻松,心里却隐隐起了不祥预感。
秋澄神秘兮兮扫了身后三人一眼,低声道:“我昨儿不是让掌柜帮我那位年轻画师么?不到一个时辰便有消息!简直神速!”
阮时意半点也不惊讶,心下忿然:若不是那可恶的家伙非要检验她是否会脸红,对她又抱又亲,何来掌柜的“神速”之举?
想起徐赫的大手曾在她的左心房上逗留许久,还宣称“正合他胃口”,她全身上下如被人点着,烧得焦灼难耐。
无法想象,倘若在他的唇覆上她的唇前,她未曾推拒,他会放肆到何种程度,二人会发生什么……
秋澄对阮时意脸上来得微妙的绯霞浑然未觉,自说自话。
“……于是,我连夜去找他了!你可知,他竟是咱们书画院的先生!”
阮时意对于她的雷厉风行、进展速度暗暗心惊,柳眉凝着愁云。
“我的小公主啊!你……你大晚上去男子住处,这也太……”
——太不矜持了吧?
虽然,她也干过这事,还被徐赫逮住……抓进屋里,还……唉!不能再想了!
秋澄不满:“我带了十几个仆侍,而且只到群院大门边的六角亭!怕什么!那位先生可好了!看上去不到三十,长得很儒雅俊逸,和我一见如故,还说认识我外祖母!一听我想拜师,几乎没犹豫便答应了!”
阮时意真想把徐赫拎起来揍一顿!
初次与亲人说上话,飘飘然了?把她的叮嘱抛诸脑后了?
他如收秋澄为徒,自然会见到常和秋澄为伴的徐晟。
要是被那孩子得悉,“此先生”就是“要负责到底”的那位先生……往后,局面岂不乱成一锅粥?
“秋澄,这、这似乎不大妥当,你终究是未婚女子……岂能和一位年轻先生密切来往?”
“是呀!先生也这么说,单独授课,不太方便。”秋澄扁着小嘴。
阮时意松了口气,微露喜色:“要不咱们换位女先生吧!据说,那位徐先生很忙,怕也教不了你什么。”
“啊!你俩还认识?”秋澄语气满是惊喜和安慰。
阮时意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对,早就认识,还生了你娘。
“太好了!我正愁不知怎么样开口!”秋澄甜甜一笑,攥着她的衣角轻轻摇晃,语带讨好,“我今天特地过来,是想邀你和我做个伴儿!咱们一同拜师学艺,好不好?”
“……”
阮时意笑哭又想笑,粉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
她和外孙女,拜丈夫为师?
“我都想好了!我在赤月行馆辟出一座画室!……还有一个好法子!”
她双眼溜溜转动,亮光闪烁,笑颜溢满期待:“为免被人说闲话,咱俩叫上大表哥作陪!当然,你俩想画就画,不想画……在我那小花园牵个手、约个会也无妨,我保证——很、安、全!”
“……!”
阮时意彻底傻眼,如遭雷击,无言以对。
还要拉上徐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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