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景二十三年,六月十七。
这个于寻常百姓而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对唐家和沈澄来说却是意义非凡。
这一日,整个唐府红绫飘飞,喜气洋洋,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唐家老太君要嫁女儿。
只是她这个女儿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沈澄要娶唐月疏的事儿,一早便传开了,众人只当这样不像婚事不像丧事的,应会私底下悄悄举行,可谁曾想当日两边皆是这般大张旗鼓。
沈澄身着大红的喜服,在吉时骑着马,带着一众迎亲队伍前往唐家,这架势,就像是真的要迎娶一个活人一般。
据当日身处唐府的宾客说,沈澄抵达那厢后,便自唐老太君手中接过唐月疏的牌位,他眸中含泪,却是温柔地笑着,说了句“月疏,我来娶你了”。
此言一出,分明是大喜的日子,底下却隐隐响起一片抽泣声,说罢,沈澄冲唐老太君跪下,抱着唐月疏的牌位磕了个头,“岳母大人,小婿便带着月疏走了。”
唐老太君老泪纵横,颤抖着双手将沈澄扶起,“好,好,往后我就将月疏交托给你了。”
沈澄答应罢,便捧着唐月疏的牌位出了唐府,这次他没有骑马,他说他不想让唐月疏坐在轿上受了颠簸,于是,他便走着,穿过小半个京城,迎娶她到沈家。
那日,万人空巷,京城不少百姓都跑出来围观沈太傅娶妻。
对于沈澄迎娶牌位一事,京城中议论纷纷,有说沈澄疯了魔的,亦有赞许这位沈太傅痴情的。
而这些,对于沈澄来说从来不重要,他只要所有人都知道,他沈澄娶了她唐月疏。
虽迟来了近二十年,但她唐月疏终于成了他沈澄名正言顺的妻子。
此生唯一的妻子。
烈日当头,沈澄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带着唐月疏的牌位回了沈府,奉于沈家祠堂之内。
沈府内大摆了酒席,沈澄神色如常,还不忘去席间向宾客敬了两杯酒。
及至夜深宴散,穆兮窈送走所有宾客,寻了一圈,才在祠堂内寻到了跪坐在蒲团上的沈澄。
他抬首怔怔地望着唐月疏的牌位,双眸空洞,面上没有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兮窈在门口站立片刻,才上前在沈澄身侧坐下,低低唤了声“爹”。
沈澄这才回过神,侧首看向穆兮窈,浅笑道:“窈儿,你来了……”
穆兮窈轻轻“嗯”了一声,“您又在想娘了?”
沈澄闻言,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是啊,想,每日都在想。
从前的沈澄给不了唐月疏太多,而今日的沈澄却能轻而易举将最好的都捧给她,可是,她却已经看不见了。
穆兮窈知晓沈澄心里难过,她也不知如何安慰,便转而道:“昨日,方嬷嬷与我说,我的名字是娘亲自取的,还是取自一首诗呢。也不知爹爹有没有听过,那句诗叫‘窈窕垂涧萝,蒙茸黄葛花
①’……”
本只是静静听着的沈澄倏然睁大了双眸,幽幽转头看来,须臾,竟是直直坠下两行泪来。
见得父亲这般反应,穆兮窈蹙眉,爹,你怎么了??[(”
沈澄没有答她,只站起身,道了一句“你随我来”。
穆兮窈疑惑不解地跟着父亲的脚步,一路行至他的书房,便见沈澄在一处橱柜前翻寻了片刻,蓦然寻出一卷画来。
沈澄将这画递给穆兮窈,穆兮窈解开绳结,将画展开。
这是一副青山翠谷的风景画,看着其上所描之景,她双眸微眯,紧接着便在角落寻到了那句提诗。
正是那句“窈窕垂涧萝,蒙茸黄葛花”。
“这是你娘写的。”耳畔,她父亲的声音幽幽响起,“当初我一时兴起画下这副画,便给你娘亲瞧,她看了一眼,说想到了一句很适合的诗,是她前段日子在书中看见的,就让我将画置于篮中,递到墙的另一侧,过了几日,她将画还于我时,上头便多了这一行诗……”
沈澄讲述的语气很平静,可却引得穆兮窈内心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澜。
她突然有些理解,不过相识几年,几年间也不过是隔墙相望,她爹何至于对她娘念念不忘了十几年,甚至能一度自愧成那般,深陷过往,无法自拔。
她怀疑若没有她,他爹在得知她娘故去后,或真的会随她娘一道去了。
而她娘,好似因着受伤而忘了那些过往,却好像根本没有忘,至少潜意识里她一直记得她爹,记得他们曾经那些点点滴滴的往事。
才在冥冥之中,为她取下了这样一个名字。
穆兮窈鼻尖一阵阵泛酸。
这般纯粹而又美好的感情,伴随着紫藤花的芬芳,镌刻在骨子里。
无论对她爹还是她娘来说,终是一生难以磨灭……
五日后,唐月疏的尸骨终是从荆县一路被运送到了京城。
只是运送棺椁的队伍并未入城,而是暂时停在了一处庄上。
而唐家众人、沈澄及穆兮窈则在清早开了城门后赶了过去。
面对装着女儿尸骸的棺椁,唐老太君抚摸着棺盖,到底还是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她怎能想到,当初她亲自送女儿出门,还曾拉着她的手,切切嘱咐她早些回来,然再见却已过了十几年,母女二人更是天人永隔。
唐家几人,亦是跟着哭得不能自已,后来实是怕老太君哭坏了身子,才劝着将人扶坐在一旁。
相对于唐老太君的悲痛,沈澄则显得平静很多,从始至终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及至午时,沈澄便与众人道别,准备带着唐月疏的棺椁北上,葬入沈家祖坟。
林铎自神机营赶来时,沈澄正与穆兮窈说话,见了他,定定道:“我离开京城的这段时日,照顾好窈儿,不可欺负她!”
“是。”林铎应罢,看了眼唐月疏的棺椁,承诺道,“岳母也在这儿看着呢,我保证,定会将窈儿照顾得很好。”
沈
澄点了点头,转而对着身后的棺椁笑着道:“月疏,你看,我们这女婿也算是你当初看着出生长大的,而今他真的娶了窈儿,我瞧着他倒还不错,你可满意……”
沈澄自是没有得到回答,只有一阵风拂来,带着他的声音飘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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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眼看着送葬的队伍远去,直到彻底消失不见,唐老太君才肯由唐湛扶着上了马车。
唐家几人自行回去了,而林铎则将穆兮窈抱上了马,抱着她慢悠悠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行了一段,他便觉怀中人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伴随着低低的抽噎声。
“想哭便哭吧。”
此言一出,穆兮窈倏然转过身,柔荑攥着男人的衣衫,埋首在他胸前,止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林铎将怀中娇小的女子揽紧了几分,适才见她神色黯然伤感,却是笑着应沈澄的话,送走她的爹娘,便知她一直在忍着,可心底的难过不比任何人少。
想来是她看出她父亲已然悲痛到麻木,就不想再让他更加伤心,临别时,始终强忍着泪意,也试图让她爹放心。
如今人走了,她便再也忍不住,终是将情绪通过泪水统统发泄了出来。
任穆兮窈哭了许久,林铎才伸手用指腹擦去她脸上残余的泪痕,道:“阿绅回来了,姑母说,今日去他们那厢吃午饭,我已命人提前将岁岁送去了,琬儿也在那儿。”
穆兮窈略有些讷讷地点了点头,而今哭罢,她心里已好受了许多。
她娘的尸骨很快也能下葬,这桩事也算是得了了结,她不能总沉溺于过去的悲伤之上,也得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小半个时辰后,及至魏府门口,林铎将穆兮窈抱下来,就遇见了才从外面回来的魏子绅。
三人便一道入府去,快至正厅,就听岁岁软软糯糯的嗓音传来。
“姑公,岁岁要吃这个……”
这个姑公,指的自然是林毓的夫君,魏子绅的父亲魏期。
“好,姑公给你拿。”
魏期话音才落,就听林毓的大嗓门乍响,“魏期,手擦了吗,也不怕孩子吃了得病。”
“方才已洗过了……”
只停顿了一瞬,林毓又是一声,“魏期,别给岁岁吃这个,性凉,孩子吃着不好……”
魏期,魏期……
整个庭院里仿佛都环绕着林毓的声儿。
穆兮窈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看向身侧两人,可两人皆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尤其是魏子绅,浅笑着,似是习以为常。
她再看那位魏姑父,任由姑母劈头盖脸地说着,却是呵呵笑着一点都不生气,甚至有些乐在其中的味道。
穆兮窈知晓林毓的性子,实在不觉得她会看上像姑父这般“软骨头”的男人。
她忍不住好奇,凑近林铎,低声问:“侯爷,姑母当初是怎么看上姑父的?”
林铎闻言,不由得想起当初林毓嫁进魏家“冲喜”的事儿。
那时,他这姑母到了出嫁的年纪,却没出嫁的心思,凡是上门提亲的都通通拒了个干净,一心只想上战场打仗。
谁知后来,他姑母在京中跑马,竟无意撞倒了他而今这位姑父,据说他家姑父当时伤得厉害,甚至于奄奄一息,阿绅的祖父母遍寻名医不果,后来听说冲喜可破,便寻上了安南侯府。
毕竟哪家姑娘愿意嫁一个快死的人,便只能找他姑母这个始作俑者了。
姑母也不是个不负责任的,既是她害的,嫁便嫁吧,想着这个叫魏期的若是死了,她就给他一辈子守寡,也算是赎罪了。
而就当林毓抱着守寡的决心嫁进魏家后,谁知就过了一夜,魏期竟转危为安,养了一阵,便彻底康复了。
外人只道这“冲喜”的神奇,但很快便被他父亲母亲发现了其中蹊跷,他记得他母亲当时还笑着对他父亲说,毓儿这回可算是栽在里头了。
这姑父“受伤”的真相,后来姑母有没有晓得,林铎便不知了,倒是记得有一阵,姑母似乎跟姑父闹过和离,但那时他在军中,也未关注太多。
人人都说,他姑母将他姑父拿捏得死死的,可谁晓得,究竟是谁拿捏了谁呢。
林铎正想着如何回答穆兮窈,却听一旁的魏子绅倏然飘来一句。
“或许……是靠着我爹的无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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