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看不见脸,且听起来比他记忆里的柔婉许多,林铮仍轻易认出了这个声音。
他默了默,试探着开口,“你是程家姑娘吗?”
这龙凤胎,竟连嗓音都能如此相像吗。
那厢没有说话,于林铮看来,便是默认了。
听程焕说,他妹妹已然定了亲,不想被人瞧见与他这个外男独处一室,怕坏了名声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进去,姑娘莫要担心,我这便出去。”林铮说着,折身快步下了楼。
出了书阁,他有意重重掩上门,好让上头人听到声响,知晓他已离开。
林铮避到不远处的一棵树后,不多时,就见一人瘦削的身影推门而出,急匆匆出了这个院子。
林铮隐藏气息,凝神去看,可那位程姑娘将脑袋埋得极低,离得远了,根本看不清模样。
他还真的好奇,程焕这个妹妹究竟与他生得有多像。
虽得看不见脸,但远远看着那位程姑娘离开的背影,林铮略有些诧异。
倒也是奇了,兄妹二人不仅是声音,居然连身形都能像成这样。
那厢,程煊出了书阁,往花园的方向而去,
然思及方才之事,心仍是因着紧张“砰砰”跳得厉害。
她本是为了避他才去了那书阁,谁曾想他竟也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其实,让他见着她如今这副模样倒也没什么大碍,只她自己觉得别扭,或是终究难以女子的身份站在他面前。
程煊低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段,就听得孩子们琳琅的笑声。
侯府这花园极大,中有一荷塘,此时接天莲叶,菡萏竞相开放,这才有了今日的赏荷宴。
听着这欢快的笑声,程煊忍不住提步往那厢而去,就见得几个孩子在池塘边踢毽,你一脚我一脚的,玩得正兴起。
或是幼时极少这般玩过,程煊驻足在原地,一时看愣了神儿。
而恰在此时,却听“扑通”一声响,声儿并不大,几乎是淹没在嘈杂声儿里,可程煊习过武,耳力佳,循声一看,却是面色微变,几乎是冲上前去,一手一个,将跌进塘里的两个孩子悉数提了上来。
四下众人见得这幕,纷纷围拢过来,红莲刚替自家姑娘拿来糕食,不曾想就见得这般骚乱的场景,隔着人群见她家姑娘湿了一身,分明像是才从水里出来的,吓得她面上陡然没了血色,跌跌撞撞跑上前去。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那厢得了消息的宾客亦匆匆赶了过来。
赶在最前头的是穆兮窈,听闻岁岁落水,她险些昏厥过去,毕竟前世经历过岁岁坠井而亡之事,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心脏都停了一拍,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见到岁岁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她悬着的心落下,这才倏然哭出了声儿,扑上去,将岁岁紧紧抱在了怀里。
哭了一会儿,她放开岁岁,沉下脸,便想训斥几句,分明她千叮咛万嘱咐,说了多少
次,缘何她还是不听话▌_[(,偏偏要跑到水边。
万一今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万一……
穆兮窈不敢再想!
“娘……”可还未等她开口,岁岁已然指向另一个落水的孩子道,“小姐姐不听说,要摘漂亮的花,她摔下去,岁岁拉她,结果也掉下去了……”
岁岁指的那小姑娘是刑部侍郎家的孩子,比岁岁长了一岁多,此时他家夫人也正心有余悸,抱着女儿啼哭不止。
闻言,那孙夫人问道:“林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孙姑娘怯怯地点点头,“那花好漂亮,我想摘一朵给娘。”
孙夫人本想发作,可听得这话,纵是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末了,只能厉色道:“下次,不可以这样了,知道吗!”
孙姑娘点点头。
孙夫人教训罢,转而看向程煊,“今日多亏程姑娘相救。”
穆兮窈也道:“是啊,若非程姑娘发现的及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虽说这池塘水并不深,寻常大人下去也就堪堪到胸口的位置,但孩子不一样,尤其是像岁岁和那孙姑娘,尚且矮小,又不会凫水,若不被人发现,哪里有自救的能力。
“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程煊话音才落,就听穆兮窈蹙眉一声“哎呀”,慌乱地上前拉过她的手。
她垂首一瞧,才发现手背上赫然出现了一道伤口,流了不少血,想是当时救人急,将两个孩子拖上岸时,教池塘边的尖石上划开的。
“红莲,快去寻大夫。”穆兮窈用丝帕替程煊捂住流血的伤口,忙转头吩咐道。
这点小伤对程煊来说自是不算什么,但看穆兮窈这般紧张,她也不好多说,只能任由穆兮窈带她去花厅,再请来大夫仔细替她上药包扎一番。
待包扎完了,这午宴眼看着也要开始了,程煊跟着穆兮窈去了正厅,暗暗环顾四下之际,就见一小厮行至穆兮窈身侧,低低说了什么。
程煊离得近,听得倒是清楚,她听见那小厮说,二公子有事回神机营去了。
闻得此言,她身侧那位安南侯夫人低叹了一声,似是有些无奈,而程煊却不由得舒了口气。
纵然林铮不在,这宴到底还是照常进行。
宴毕坐着消了会儿食,待这午后最毒的日头下去,穆兮窈又带着众人去花园赏荷,快过申时,方才散了宴。
虽得程煊有回去的马车和仆侍,但穆兮窈不放心,毕竟这位程姑娘身子弱,而今又受了伤,便遣了红莲陪程煊一道回府。
红莲将程煊送至程府门口,便见程夫人早早就等在了那厢,见得程煊手背上的伤,果然蹙眉问起来。红莲依着穆兮窈的吩咐道了前因后果,还说改日她家夫人定会亲自登门拜谢。
程夫人笑了笑,说了些客套话,目送红莲离开。
然红莲前脚刚走,后脚程夫人的眸色便沉下来,她凉凉看向程煊,蓦地冷笑一声,“你是与我作对不成,我几次允你出去赴宴,
你都要闹出些事儿来,怎么,是刻意报复我,唯恐旁人不晓得你根本没病吗。”
程煊默默听着,并未还嘴,只垂眸淡淡道了一句,“女儿不敢,是女儿错了。”
“知道错便好,该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程夫人落下一句,折身便往府内走。
“是。”程煊应声,看着母亲远去,自觉往祠堂的方向而去。
守祠堂的老仆见着她,似已习以为常,恭敬地唤了一声“姑娘”,程煊笑着颔首,熟练地入内在祖宗灵位前跪下。
隔扇门没有闭拢,夜风吹进来,祠堂内烛火明灭摇晃,映照在那一墙的牌位上,略显阴森,这教旁的姑娘家看着,恐是要害怕的。
可程煊却是毫无反应,甚至于有些麻木,毕竟这祠堂于她实在太熟悉了些,各处摆设及上头有多少牌位,牌位上写了什么,她都一清二楚。
跪了大抵一盏茶的工夫,她蓦然听得一声“小公子”,诧异地转头看去,却是被人拉了起来。
“阿兄。”她唤道。
来人生着与她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却是面色苍白,一脸病气,他声儿虚弱,“母亲又随意罚你了,我都听说了,你又无错,来这跪什么,回去吧。”
程焕正欲拉着妹妹往外走,却见母亲程夫人带着仆婢迎面而来,见得这一幕,她面沉如水,冷冷横了程煊一眼,然看向程焕时,眸色却变得温柔起来。
“你身子虚弱,跑这儿来做什么,快,母亲带你回屋去。”
程夫人说着,上前分开了程焕拉着程煊胳膊的手,便准备扶着儿子回去。
程焕却是不动,看向程夫人的眼神里透着几分无奈与恳求,“母亲,你对煊儿好一些吧……”
听得此言,程夫人霎时冷了脸色,厌嫌地看向程煊,斥道:“可是你又对你兄长说了什么。”
她满目不虞,“我哪里对她不好了,安南侯府来了帖子,我也让她去赴宴了,平素也就是对她管束严了些,阿焕,怎么连你都开始指责母亲,当真让母亲寒心!”
程夫人对程煊如何,外人不知道,他们程家人还能不知道吗。
程焕见母亲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话,暗暗摇了摇头,启唇正欲说什么,然凉气入喉,登时让他止不住咳嗽起来。
听着这似能咳出肺来的声儿,程夫人吓得一下抱住儿子,惊慌地吩咐下人去叫大夫。
“好,好,不跪便不跪。你且听话,回屋好生躺着。”程夫人半哄着程焕,担忧地牢牢扶着他,往他的院子而去。
始终没有言语的程煊立在祠堂门口,看着母亲和兄长远去的背影,只抬首望向天边的圆月。
也就是对她管束严了一些……
想起程夫人适才说的话,她不禁扯了扯唇角,或是觉得有那么点好笑。
今日在安南侯府,看着那两位夫人如此担忧自己落水的女儿,她忍不住在心下感慨。
不是所有母亲都会爱自己的孩子的。
不过,她的
母亲也不是不爱孩子,只是那个被爱的孩子从来不是她罢了。
她知道的,打她一出生,母亲便不喜欢她,因得同为一胎而生,兄长却是天生体弱,甚至曾被断言活不过十六岁。
她呱呱落地后,她母亲便因着生产坏了身子,再不能孕育,于是,她便将这一桩两桩的事,悉数算在了她的头上。
她听信旁人所言,说这双胎之间气运相通,而她阿兄之所以体弱,正是因她在胎中过于蛮横,抢了他兄长的气运为自己所用。
她母亲恨毒了她,觉得正是因着她,她唯一的儿子才至于这般病病怏怏的。
她接受不了这般事实,就像是蒙蔽自己,也是在欺骗他人,她对外说,那个生来体弱多病的是龙凤胎中的女儿。
而她的儿子则从来平安康健。
程煊自己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配合这样的谎言,她开始穿上男装,变成“程焕”,被母亲带出去见客,而妹妹程煊则因着体弱多病而被养在闺中,悉心呵护。
有时候时日长了,程煊自己也快分不清,她到底是谁,又该是谁。
是女扮男装的程焕,还是体弱多病的程煊……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很快她便会依照母亲的安排嫁给那章家二郎为继妻。
让煞气重的人压一压,赶走病魔?
程煊讽笑了一下,她健健康康,哪里需要这些,她母亲骗得了所有人,包括她父亲长兄,却骗不了她。
她那日听见了,那巫医对她母亲说,让章家的煞气压一压姑娘的气运,指不定小公子的身子便能好了。
荒唐可真荒唐。
可她母亲却信了,甚至是毫不犹豫地将她推进了那个京城皆知的火坑?_[(”里。
原来,为了兄长,就算让她去死,母亲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不过于程煊而言,倒也好,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嫁进章家,她才能完完整整做她的程煊吧。
蓦然想起什么,程煊眼睫微垂。
只是将来她出嫁,再无人顶替程焕的身份,届时她阿兄便会以照料祖母之名回老家休养。
也许很多年,程焕都不会再回来。
再不久,那个傻子也会娶妻生子,兴许很快,他就会将程焕这个人彻底给忘了吧。
他会娶一个怎样的妻子呢?
程煊想着想着,唇角止不住上扬,眸中浮现点点光亮,不自觉面露向往,虽得猜不到那姑娘会是什么模样,但与那个傻头傻脑的家伙在一块儿,当会常常被他逗笑吧。
那样的日子,定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