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字是谁留下的?
乍一看,这藏在封皮内页的字简直隐蔽到了极致。这种话本的封面和正文之间往往会用灵气加封,如果不是沈放舟和谢归晚争抢的力度太大,足够牢固的封皮是绝对不会掉下来的。
谁会在这种地方写字?
沈放舟只能想到两种情况。
听闻极其重要一定要记录下来的信息,但手旁能用作记录的却只有话本。
又或是,这书对写字的人有极特殊的含义。
不至于吧?难道一百年前也有中情蛊后这样那样的挚友因某些原因而被迫分开打出be结局,以至于这位刀客触景生情.....哦不,是触书生情,这才在隐蔽的封皮处痛苦地记下当年文字,话本一合便权当尘封往事?
谢归晚又看了看字迹信息,只可惜时间只有月日,悠悠百年一晃而过,刀门内弟子都不知道更迭了几波,想找到主人都难上加难,更别提掘出往事的可能了。
沈放舟叹口气,想了想还是重新把话本规整好,用灵力认真地加封了两次口子:“倒也不必纠结这么多,一百年间物是人非,也许当事人甚至都不在人世了罢?”
其实世间大多事都是这样,当时看来决绝如山海的恩怨,也许在后世眼里他人口中,亦不过寻常片段。
就像无数个话本一样。
只不过......
沈放舟还是希望这能是个好结局。
大家都愿意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披荆斩棘克服重重困难,最终同心上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怀着最后一丝不太可能的希望,沈放舟郑重地将话本合上。
然后趁门主不备火速将话本收回储物袋。
哼哼。
沈放舟撑着下巴,笑吟吟地将《机关图谱详解》推给门主,气定神闲:“门主,我们还是来研究研究这个吧。”
*
在书房待了大约一个时辰,便已经能够看见夕阳。沈放舟和谢归晚将书本放回原位,依照约定好的时间前往城主府的议事厅。
既然主人已盛情邀请,客人哪里有推辞的道理?
谢归晚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场合,于是在未开始前借着去后院散心的名义先躲开了一会儿,沈放舟倒对此不怎么反感,也许是她来的太早,等推开大门时,厅中只有寥寥几个人。
其中便有竹淮西。
绯玉之城的少城主看了看来客,语气懒散:“你倒是来的很早,来和我预备抢饭吃吗?”
竹少主是不会说好话的,天崩地裂你把她头砍下来都不会说好话,沈放舟哼笑一声,只慢吞吞地从她对面扯开椅子坐下:“竹少主,打输了好歹叫我声您?”
竹淮西撇撇嘴,明显不愿意在一个必输的话题上和沈放舟较劲。
她只是端详着沈放舟的脸,目光格外严肃,像是在预备为一件大事选取合适的候选人,沈放舟看她这样也不禁收敛神色,双方在这种时候都相当谨
慎,气氛凝重程度堪比临终君王挑选继承人,残威依旧的皇帝,不,准确来说是少皇帝,在定定地看了会儿唯一继承人后终于怀着威严和气势开口了:
你有姐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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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生......等等,你要问的就是这个???”沈放舟磕巴了一下。
竹淮西叹口气重新趴在桌上,开口老气横秋:“你这种从小到大都孤零零可怜怜一个人的不懂。”
“......喂喂喂,你再这样说我就要骂人了,什么叫可怜,”沈放舟很不赞同地皱起眉头,“再说我也还有师姐呢。”
“喔,差点忘了!你和你师姐关系很好吗?”
“很好。”
“那她有时候会、我说有时候,会忽然疏远你吗?”
沈放舟有点疑惑了:“你姐姐疏远你干嘛?”
竹淮西僵在原地:“我没说是我姐姐吧?”
两人对视,一秒、两秒、三秒——
竹淮西垂头丧气地认输:“好吧,我说的就是我姐姐。”
她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原本有些傲气的脸呈现一种恼怒,像是草原上的小狮子王没有追赶到猎物般嗷呜一声成了落水金毛:“你说为什么呢......明明我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什么都听她的话......”
沈放舟有点好奇,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这种语气像是似曾相识,她抬眼望了一眼竹淮西,年轻的少城主其实生活很简单,也许只有觉得被姐姐疏远的时候才会有一点难过一点......
阴鸷与怨恨。
等等。
沈放舟顿在原地,她竟分辨不出方才那一秒望见的是竹淮西还是谁,于是心脏几乎就要停止跳动,然而等沈放舟抬眼再望,这时竹淮西的面上只剩下纯粹的郁闷,漂亮锋利的眉眼微微垂下,那股从眼底流露出的太过深刻的怨与仇忽地就不见了。
是自己看错了吧......
一个比自己还年轻还无忧还自在的少年,怎么会有这种表情,难道这和她不被动用的天赐剑骨有关吗?
沈放舟想了想,看似不经意地换了个话题:“竹城主的剑法很好罢?”
“反正比你要好,”竹淮西轻轻地哼一声,“不过自从姐姐的佩剑丢了后,她就不用剑了......你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会用战戟?”
竹淮西嘁了一声:“用剑就高人一等?”
这人说话实在是太没有礼貌,沈放舟憋着气努力微笑,不动声色地露出自己的最终意图:“我只是觉得剑很适合你,要看看我的剑吗?这是剑阁老祖收集凝铸的九歌剑匣,只有天赋极佳的人才能拔出,一千年了,也没有多少人能成功的。”
激将法果然有用,竹淮西马上就转头看来,脸上有点好奇。
沈放舟把沉重的剑匣轻轻地放到地上,几乎是九歌剑匣落地的瞬间,一层古钟般的沉鸣声从脚下倏然荡开,像是地龙翻动苍土的骨架,连着竹淮西的长靴都开
始颤抖。
剑匣是以乌金玄铁而制,所用的机关术哪怕是千年亦可叫无数能工巧匠叹惋着得出不可复刻的结论?[(,沈放舟用力地搏动键纽,齿轮咬合传导钢一同旋转,但听砰地一声巨响,九柄无双神剑倏地弹出。
“这是龙鸣,借的是未动宝剑蛟龙吟的名号,”沈放舟的右手从九种不同颜色的剑柄上滑过,“苍泽、沉山、烛龙、踏浪......以及、最后一柄尽穹苍,我现在的力量只能拔到沉山,但是连龙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使用的,这柄剑只认可实力——淮西师妹,你要来试试吗?”
“这有什么不敢的,”激将法果然要好上很多,竹淮西马上眼前一亮凑过来,“怎么拔?我直接伸手吗?”
沈放舟微笑着点点头,看起来神色轻松,眼睛却一直盯着竹淮西的手。
九歌剑匣的确要求严苛,它认可的不外乎两种人,一是剑心稳固如山的剑客,比如祁钰、又比如边映雪,二则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后者哪怕是一招剑术都不会,譬如当初甚至都不是练气的沈放舟。
假如竹淮西真的有剑骨在身,那么她......
沈放舟的目光紧紧地追逐着竹淮西,看她轻松地伸手轻松地握住龙鸣剑,九歌剑匣没有任何不满的反应,而龙鸣剑则在被握住的瞬间开始轻微的颤抖,就在竹淮西即将拔出龙鸣的刹那——
“小西。”
龙鸣遗憾地退回剑鞘。
被吓了一大跳的竹淮西立刻松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右手,等竹江左走到面前时她已经低下了头,面上重现呈现出一种少年的纯粹。
她嗫喏两声:“姐姐。”
竹江左并不看沈放舟,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只是拍拍竹淮西的手,像是在拍去那柄剑的残痕:“嗯,等等和我一起走,我晚上有些事须得问你。”
沈放舟在一旁莫名觉出几分诡异来,但这时四周已逐渐有更多的客人,于是便不能顺畅地问出口,她在原地犹豫了一瞬,再抬眼,竹江左竟已经忽略她直接到了台上,含笑问候到场的客人,预备向外来的贵客们送上体贴的欢迎词。
而竹淮西依旧跟在她身后。
沈放舟深深地望了一眼这对姐妹,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开始为门主热一些酒。
也许有事、也许无事......但愿,不会涉及她们的命轨。
*
晚宴纵酒的确乐趣横生,只可惜城中有事,竹江左竹淮西二人在招待客人完后便早早告退。
所以楼重连也许最能理解她处境的人都找不到了。
“楼师姐——这块刀绢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唔,擦拭血槽我倒没有你一样想得这样精细,我总是只掐一个避尘决而已。”
“楼师姐稍等!门主?门主?我怎么觉得你已经喝了两瓷杯酒了?真的还要再喝吗?”
宴厅中声音纷杂,大家都年轻,仙盟和绯玉城的弟子们很快就亲如同门,热情洋溢地分享诸如谁谁谁和谁谁
谁其实早搞到一起的八卦,又如怎么全天下师尊都起得那么早哪个年轻人不睡到中午的抱怨,再如你现在是什么修为好哇你原来卷我们不玩了不喝了的脆弱联盟破裂。
但这些情感楼重都是没有的,她只觉得沈放舟很烦。
也很唠叨。
当然,她也觉得谢门主能容忍下沈师妹真是神奇。
“刀签这种东西是我在一十三州给人洗刀时用的,杀人的血槽里会有淤血,刀绢是擦不干净的,所以只能用刀签,比如象牙、又如虎骨,削成带尖的柱状体,再用它去剔除残留的血肉。”
强忍着最后一丝把眼前人垂扁的冲动,楼重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
沈放舟一边抢门主的酒杯一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谢归晚看准机会刚要夺回自己的杯子,却冷不丁被剑客捉住了手腕,于是就很轻易地被剥夺掉饮酒权。
原来是这样,?”沈放舟笑吟吟把门主的酒杯藏到衣袖里,转而很诚恳地望着楼重,“我没有刀签之类的东西,等回到仙界,能拜托楼师姐帮我订做一枚么?”
楼重冷笑着看沈放舟和谢归晚眉来眼去打打闹闹:“沈师妹,你知道没有刀签的刀客怎么办吗?”
被问的人从善如流:“怎么办?”
“找个有刀签的刀客,”楼重微笑,“然后杀了她。”
“好残忍噢。”
楼重几乎要到忍耐限度的边缘了:“九歌剑主,我似乎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吧?”
沈放舟给谢归晚挑了一小勺热汤面,很敷衍地点头:“嗯嗯嗯,所以拜托楼师姐了。”
楼重:“你......”
谢归晚很想笑,她发觉舟舟身上有一种自说自话的坚定信念感,譬如叫她不要饮酒,又譬如......
试图了解楼重。
她很了解舟舟,所以能轻易地发觉她的意图,三年前她算得天道一丝生机在剑阁,但在她敲响剑阁大门前的一天晚,祁钰从一十三州的人界里带回了沈放舟。
这是个在谢归晚计划外的变数。
但谢归晚很快就就发现了不同,与其他人相比,沈放舟,总是置身局外的那一个。
她也学剑——学得要比旁人认真百倍,她也比武——亦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冠首,但她没有真正的恨与怨。
没有人能叫她真正地生气,真正地失控。沈放舟总是温和平静地面对每一个同道,当然,她不是软脾气,回击时的长剑总是毫不留情。
但那股遇到挑衅时的肆意与锋锐仅是本性,而不是不甘或怨仇。程澈之死,她的愤怒后居然有着一丝遗憾。
何必呢。
于是当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将所有全数倾斜在你身上,惦着你的喜好记得你的一切,不计生死遑论得失,无论如何总是静静地望来时,没有人能拒绝那双眼眸。
很多年很多年前,扶鹤曾劝她去游一十三州,说她一个人在昆仑雪峰立久了便总像个冷冰冰的长生鹤,不愿意同
更多的人结交。
而她总是摇头。
谢归晚待人时温和不是因为她愿意平和地同人言语,而是因为她轻蔑。
千年前她亦是不出世的璨璨天才,成名已久的剑阁也好,威立死河的魔宫也罢,天上地下何处不可去何处去不得?
真正的天才无论多谦卑,骨子里终究恃才傲物。
于是在离大道只剩一丝,那一丝却是天堑时,谢归晚才终于选择听一听友人的话。
碍于千年之誓与当年之残愿,她将修为与记忆尽数割予了残魂,于是沧海桑田便只是一眨眼。此世她是真真正正地想重活试一遭,如探大道那么便夙愿成真,如难悟仙缘那么此生亦无恨。
谁料遇上一个沈放舟。
也许正如竹江左所说,天意罢。
谢归晚微微一笑,在沈放舟不注意时趁机饮了一杯温酒。
她任身边剑客大惊失色唠唠叨叨地讲着道理,以手支颐地含笑望向那双一如初见的眼,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叫自己忍住不去吻沈放舟的唇。
酒酣耳热,谢归晚一时有些醉了,她想起友人曾劝她寻个道侣的话,心想人有时候的确要听一听劝的。
不过......
舟舟,你想要的你所求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我有充足的耐心等到你愿意开口的那天,但是时间没有,它已经等不及了。所以作为唯一的变数,我必须要知晓你的目的。
我不希望你和它扯上任何一丝关系,不希望你会让我拔出那柄千年未动的剑、不希望割舍掉我此世唯一的留眷。
更不希望要亲手杀了你。
谢归晚微微阖眼,有些倦了。
厅内的放歌纵酒声依旧,直到日出黎明,才逐渐平息、安静。
于是没有人能听见,城主府书房之中,传来的机关齿轮之声。
“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