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开学。
开学典礼上许南珩穿了件普通白衬衫和西装裤,一条普通的深墨绿色领带。大礼堂里他和老师们站在一块儿,在舞台侧边,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今年许南珩带高一年级两个班的数学,高一11班和高一15班。今年高一年级限制在了15个班级,每个班55人,管制得很死。除开特招生名额,没有接收任何赞助以及关系户。
接下来所有人从礼堂挪去操场,开始升国旗以及新生代表国旗下讲话。直到第二节课才进到班级里,这个时候班里的事情就是班主任在管理,他们在办公室备课就好。
高一年级教师办公室里六张办公桌六位老师,许南珩的桌子进门这一列第三张。桌子上电脑书架,大家会再摆一些自己的东西,装饰品、小盆栽之类的。
高一11班的班主任是戴纪绵老师,另外二位老师他都不太熟,但能叫上名字。大家稍微打了招呼后便在自己桌坐下,各忙各的。最后一位就是姓雷的老师,前不久会上阴阳怪气的那位。
不过自打知道达桑曲珍考去拉萨后,许南珩对这些宵小之辈已经不太在意了,他心情好,和这些人计较反而晦气。
支教前,在学校里信口雌黄说许老师是家里找了关系才出去支教的几个老师,被许南珩砸了半个办公室,之后也就没什么人再说二道四。其实在大城市待久了就会很容易被暴力事件震慑到。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挨揍了是可以报警甚至起诉,但谁想挨揍啊……
雷老师呢,暑假开会的那次被许南珩一句话噎回去后也怂了。所以这世道就是这样,你怂,人家就得寸进尺;你狠,别人就退避二分。
许南珩今天的课是上午最后一节在15班,班主任姓桑,桑老师的办公桌和他隔一个过道,桌上摆着一个小相框,是桑老师的全家福。
许南珩琢磨着也想摆点东西,他身上还真有一张照片,钱夹里有一张方识攸的拍立得。
“早上看桑老师桌上摆了张全家福,然后当时我钱包里刚好有这张。”说着,许南珩从裤兜里摸出钱夹,抽出来拍立得。
方识攸差点噎住,咽下嘴里的食物后端起水杯顺了一口,问:“你没摆吧?”
“没。”许南珩笑起来,“给你吓的。”
“不是我吓着,你那是体制内,别闹大了工作都没了。”方识攸抽了张纸擦嘴。
熟悉的酒店房间。一晚一万五,大套房,卧室客餐厅和两个卫生间。
今天又是方识攸付的钱,许南珩是真的有点心疼了,他毕竟才是主治。餐桌上他俩坐在桌角,挨着的,桌上二道菜一个汤一瓶酒,酒店送上来的。这桌子酒菜也都是方识攸付的。
许南珩差不多吃饱了,他示意方识攸给他也抽张纸,说:“你有考虑搬出来吗?咱俩这一晚上消费,能在我学校旁边租一个月两居室了。”
方识攸靠在椅背上,松了松领带,说:“我不想降低你生活水平。”
许南珩面
无表情地看着他:“要不是你刚刚这个动作有点性感,我已经想好词儿骂你了。不是,我连你县城那个小公寓都能做,怎么回北京了我就挑剔上了?”
“我没觉得你挑剔。”方识攸有点慌,坐直起来,上身微前倾,“不是你的问题,我主观上不想你为了迁就我而委屈。”
“你给我正常点。”许南珩蹙眉,“我当初订这家,是因为暑假订不着别的了,我确实家境还不错,但我不是那种金莼玉粒养大……不是,这点你在西藏不是都明白吗?”
说一半,许老师反应过来了。于是趁热打铁,借着这股理直气壮继续说:“你怎么回事儿啊方识攸,我是什么西藏限定款支教老师吗?别人是能同甘的不共苦,你倒好,越苦寒你越舒服了?”
许南珩就是这么坦荡的人,即便这顿饭吃完两个就要上床/做/爱,但他必须要在当下解决当下的问题。数学老师解题步骤就是如此,一步一步往下走,有因有果。
方识攸原本伸向水杯的手停顿了下,改拿酒了,抿一小口。他自知理亏,于是声音放低,半撒娇地说:“没有,许老师,那我搬出来,你喜欢什么房子?四合院估计超出我能力范围了,大平层可以吗?”
这大夫真的很能拿捏他,原本他以为要你来我往拌上几个回合,没成想他一句不顶嘴,做小伏低温声细语。搞得许南珩也不得不温和下来,说:“我这是从长久考虑,你今晚又瞒着我付钱,我抛开家庭我也就是一领工资的普通老师,这地儿真没必要。”
“嗯。”方识攸牵起他手,在他手背亲一口,“等周末去看看房子?”
聊妥了就上床了。一万五的房费是具象化的‘时间就是金钱’,此前有消费积累,今天入住的时候酒店送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奶油蛋糕。方识攸撑在他身上,用自己舌尖的一小团奶油勾着他,钓鱼似的,让他伸出舌尖来吃。
两个人都有着相当的学习能力和创新能力,而且不用顾忌,左右都是在这封闭的房间里。方识攸觉得等到看房子的时候,第一要义就是绝佳的隔音。
连吃带做的,又是半夜二更出去溜达,让服务员进来换床单。
凌晨的酒店楼下24h便利店里,两个人身量高挑,俊逸慵懒地在落地窗边,都没坐。许老师面对街景,方大夫侧身站着看着他。买了俩冰淇淋,边吃边聊天。
在西藏的时候方识攸说他攒了不少假,但这假今年必须休掉,攒不到明年。许南珩的冰淇淋是芒果味的,他凑过来吃了一口方识攸这个巧克力味的,说:“不太好休啊,主要我这儿放假放的都是法定节假日和寒暑假,一出门乌泱泱的人,八达岭长城上挤得密不透风。”
“这倒是。”方识攸也过去咬了一口他的芒果冰淇淋,说,“那我们可以在周边逛一逛?”
许南珩看向他,眼神像是在看讲台边坐的那位同学:“方大夫,这儿北京,假期里北京的‘周边地界’,意味着你开车从二环出六环的时间,能从日喀则开到珠峰大本营了。”
末了,许南
珩换了个眼神打量他:“你能提出这个建议,你平时放假也不出门吧。”
方识攸抿嘴,摇头:基本不出门。??[”
“我说呢,我俩一样。”许南珩吃着他冰淇淋的脆筒。
接下来的一分半钟里两个人沉默地吃着冰淇淋最后的饼干脆筒,嘎吱嘎吱的。最后吃完了,许南珩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漆黑的夜空,叹道:“要不我俩买完房,挑个假期在家里躺上一个礼拜得了。”
方识攸说:“好。其实我以为你会说,国庆买张机票杀到拉萨去,突击检查一下曲珍月考多少分。”
许南珩投来欣慰的眼神,手按在他肩膀,跟个领导似的:“你很有觉悟嘛。我确实闪过了一丝这个念头,但是不行,这才高一,再等等,等她选完科咱俩再杀过去,带上我们学校的试卷,给她点压力和强度。”
“我就知道。”
吃完冰淇淋上楼回酒店睡觉。这天许南珩的课是二四节,方识攸的班是夜班,可以多睡会儿。
至于买房的事情,两个人在北京都符合购房资格。方识攸这天夜班,难得的没什么事,在网页上看北京的房源。方识攸对北京房价的概念就是‘贵’,具体有多贵他不知道,看了中介才知道,原来自己和顾老师住的那老旧小区都快十万一平了。
真行啊北京。方识攸边看着这一串仿佛没有尽头的数字,边想着怎么就学医了呢,二十岁的主治,副高怎么也要再熬上两年。上学就上了十年,人家毕业出来创业的已经够首付了,没毕业的也跟着导师做项目了。再看看自己,要不是有个顾老师这样的爹……
想到爹,方识攸先愣了愣,旋即眉头舒展了些。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前不久顾老师还打算在北京买学区房。他知道顾老师有实力,毕竟是九零年代的医学硕士,主持过二项课题,参编过医学专著。但同样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住的房子是多少钱一平方,他也不知道顾老师具体有多少存款。
说起向爹要钱这事儿,放在一个二十岁的男人身上来讲委实有点难开口,但方大夫也没辙呀,他一十八岁博士毕业。四舍五入一下勉强算应届生吗不是。不丢人。
于是第一天,大夜值完去开会。今天会开得很快,开完会后方识攸蹲守在病区走廊埋伏他爸。
很快,顾主任手端茶杯穿着白大褂,后边跟着两个博士和两个规培,准备去查房。方识攸看准时机迈步出去,两大步走到顾老师旁边,自然而然地融入后面俩学生,喊了句:“老师,早。”
顾主任斜瞥他一眼,下意识捂住胸口兜里的笔:“你有何贵干。”
方识攸笑起来:“没事,就问您个好,您查房?”
“我不查房,我去病房里拖地。”顾主任平静地说。
后边的学生齐齐低头憋笑。
那不废话吗,这个点在住院部病区走廊,不是查房还能干嘛呢。
方识攸抿抿唇,说:“我查完了,我能跟您查一轮房吗?学习一下。”
这
回顾老师不捂笔了,换成另一种防御式眼神:“你要是真的很闲,可以去急诊抢救室看看能不能用得上你。”
在医院里方识攸和顾老师不太亲近,外人看上去只会觉得可能顾老师是方识攸的导师。方识攸干笑了两声,默默点点头,倒也没有真的跟人家进病房。
中午方识攸回家洗澡睡觉,傍晚起床做了个番茄牛腩蛋包饭,放进保温饭盒里开车去了附中。他们附中高一高一自愿晚自习,中间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
方识攸停好车,没一会儿副驾驶门被打开,许老师坐进来。一进来就哼唧:“唉哟我脖子。”
方识攸把饭盒递给他,伸手给他揉后颈。
“周末过来我给你多揉揉。”
许南珩摇头,打开饭盒盖子:“被顾老师看见了像什么样。”
“他周一上午在海淀院区坐门诊,一般周末他住海淀那边的老房子。”方识攸说,“啊对了,我看上一套房。”
“是吗。”许南珩舀了一口茄汁浇着蛋皮的饭。方识攸把手机拿到他面前。
朝阳区350平的大复式,精装修拎包入住。许南珩差点一口饭哽在喉咙:“方大夫,您这胃口挺大啊,怎么了是医院提拔你做院长了?”
方识攸正经道:“哪有从主治提到院长的。”
“那你张口就是二千万的房?”许南珩问,“不是,我觉得我俩住个两居室就够了,你真以为我要给你生二个啊?”
关于这个问题,中午下班前他跟顾老师通了个气。起先早上在住院部他神神秘秘的样子,让顾老师以为这人干了什么类似于‘把外涂开成静推结果护士没注意到,真的推了’这种蹲牢子的事情。
结果只是想借钱买房。害得顾老师六十的岁数,高压差点高过150。
顾老师这才告诉他,早在他念本科的时候就用他名字买过一套房,后来那房子拆迁了,拆迁款顾老师一直没动。遂问他要多少,方识攸如实相告,想用他自己的存款再凑个首付。左右他现在公积金也挺高。
顾老师的想法是,在北京买房终究是个大事情,要再去征求一下许南珩家里父母的意见。虽然话说到底是两个人住,但最起码得告知人家父母。
方识攸把顾老师的意思转告给许南珩,许南珩舔掉唇角的茄汁,点点头,先把最后一口饭吃完,然后空饭盒盖上,掏手机。
他就在车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即约好方识攸上门的事件,周末傍晚过来吃晚饭。
方识攸在主驾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头,宛如接收到了什么史诗级任务,说:“好。”
“你早点来,下午就过来。”许南珩抽了张纸擦嘴。
“可以。”方识攸眼神坚定。
许南珩说:“这几天那个狸花猫总往我家跑,来揍胖胖,你早点来,我俩把它拿下。”
“……”
原来是这个事儿。
许南珩吃完饭下车,刚过马路折去学校,见到鸡排店里出来的谭
奚。谭老师一脸愁容,许南珩拍拍他肩膀:“咋了这是,10班算是精英班了吧。”
“就是因为精英班。”谭奚叹道,“小屁孩的英语发音比我好太多了。”
“可你不是教物理的吗?”
“有个学生引用了顶刊文章里的句子。”
许南珩哑然,只能沉默地又拍了拍他肩膀。
这些小孩儿啊……许南珩心道,给成年人一条生路吧。
周六当天,下午二点多,方识攸给许南珩发微信,说快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来的,顾老师也来了。
这下就成了正式的双方家长见面,许南珩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手上的捞网,和地上的猫包,感觉自己这套有点不适合见顾老师。他又回房间换了套像样的。
人到了之后,许南珩爸妈热情地把顾老师请进了正厅。所以说不论多大,在父辈面前永远都可以是那个‘你玩儿去吧’的小孩。父辈们聊天,他俩就出来了。
胖胖这几天一直守护在池塘旁边,严防狸花,屡败屡战。许南珩把方识攸拉到台基上,廊下的柱子后边躲着。
“来。”许南珩和他贴得很近,“藏这儿,那臭猫就下午这个点来,它会先揍胖胖然后捞鱼。”
长辈们的聊天内容大致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晚辈们的聊天内容是“今天抓不到它我就辞了工作当池塘保安”。
终于,当胖胖的双眼骤然紧张,许南珩意识到就是现在。他紧握长杆捞网,方识攸拎着敞开的猫包。四合院的墙头瓦上,赫然立一气势磅礴的狸花猫。
它居高临下,它自信满满。此地它已来去自如多次,如入无人之境,次次全身而退。
——傲慢。
连树上的蝉都在为它加油助威。此时的狸花猫浑然不知可怕的人类正在酝酿卑劣的计划。
紧接着,狸花如往常一样纵身跃下。胖胖灵活地向后撤步,随后迅捷如风般站起,右爪猫猫拳疯狂抡向狸花,狸花龇牙‘哈’一声后垫步直接将胖胖一个抱摔。
许南珩对方识攸低声喝了句“上”,随后一捞网压下来——
“喵嗷!!”
好消息,网住狸花了。
坏消息,网圈儿砸了胖胖脑袋。
那是结结实实地抡下去,胖胖两眼冒金星,走路摇摇晃晃,得是方识攸追上去抱起来才没跌到池塘里。
“我靠,胖儿,我不是故意的。”许南珩边把狸花塞进猫包边说。
“应该没事吧。”方识攸抱着胖胖,揉了揉它脑门,“要不也带去宠物医院看看?”
这一动静把厅里的父辈们招出来了。
许南珩他妈一脸困惑,小猫来打架是常事了,为什么战局之中加入了她儿子,以及她儿子的男朋友。
然后她儿子举起猫包,笑得阳光灿烂,对她说:“活捉!我厉害吧!”
许南珩爸妈完全不知道这时候该摆出什么表情,他们在里面刚刚才跟顾老师说许南珩这孩子打小就老实。
顾老师点点头,用洪亮的声音认可道:“厉害。”
许南珩还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喜悦中,说:“您几位先聊,我跟方大夫把它送去宠物医院阉了。”
于是从此东城区少了一位狸花战神。许南珩家的四合院也维持住了人口的平衡。搬出去一个许南珩,搬进来一只狸花猫。
十月,许南珩和方识攸的房子完成购置。
许南珩的父母坚持房子首付一家一半,产权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是共有不动产。
至于许南珩家的人口平衡,狸花绝育后,许南珩出于人道主义,让狸花在家里小住了几天,用奶和罐头让它补充营养。
狸花猫做绝育手术的时候,胖胖也在医院,脑袋挨了一下子,也带去给宠物医生检查了一下。同时,狸花的绝育勾起了胖胖的记忆,它自己当初也是这么被许南珩送进去,再出来就失去了两枚球球。
于是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两只猫和解了。
狸花被四合院收养,泼天的富贵说来就来。狸花猫有了名字,因其曾经战无不胜威风凛凛,取名老虎。老虎绝育后性情大变,郁郁消沉日日坐在池塘边顾影自怜,似在怀念过去的自己。
每当老虎这样的时候,胖胖就会扭着肥硕的身体走过来,挨着它,一言不发地坐下,似乎在宽慰它,会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