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降温降雪,许老师总呆在没有暖气的房间,受凉了,烧到38.9度。
方识攸把他外边衣服裤子剥下来,人塞进被窝里,盖好被子。方识攸这儿有耳温枪,量了体温后听了一下他心音和肺音。方识攸还想给他验个血看看有没有病毒感染,但临床出身的方大夫并不会抽血,他得出去找个值班护士帮忙。
然而刚从床边站起来,许老师朦胧中感觉他要走了,哑着嗓子低声唤道:“方大夫……”
“嗯。”方识攸重新坐下,俯下来轻声问,“怎么了?”
“去哪儿啊。”许南珩眼睛微睁,说不上来的一股子情绪望着他。
“去找个人进来给你抽血。”方识攸说。
许南珩听见抽血,想起那个针,蹙起眉:“不抽。”
方识攸用手指背面刮了刮他脸颊,说:“怕疼啊?”
“嗯。”
他眼神暴露着自己的脆弱,坦言着自己怕疼,顺便撒娇说:“吃药就行了。”
其实村庄很少有外来人口,流感的可能性并不大,方识攸在他脸颊的手指滑到他下巴,轻轻捏了一下:“好,那我出去给你找退烧药。”
许南珩幽幽地看着他,烧得思维阻涩了,又说:“你别出去。”
方识攸叹气,他手掌撑在他枕边,完完全全地俯视着他。许老师病里虚弱苍白的脸,和无力孱弱的眼神,与平时大相径庭,方识攸看呆了一阵。
他说话好像有魔力,意识化作的一缕缕线条把方识攸禁锢在这里。他说你别出去,方识攸真的很想应一句‘我哪儿都不去’。
但不行啊,方识攸无奈:“很快的,两分钟就回来。”
说着,方识攸把自己腕表摘下来,递给他:“你掐表,好吗,晚了我听凭你处置。”
“晚一秒,以后床上减你一分钟。”许南珩勾着唇角笑着说。
方识攸抿了抿唇:“好。”
他不知道许老师是烧糊涂了还是嘴贫逗他,或是真心,总之撩到他了。方大夫没去药房,药房找药对于一个临床的来讲无异于在五百平米的仓库里找一螺丝钉,方大夫自己的诊室桌里有常备药,他直接去诊室了。
拿到退烧药后拎了两瓶矿泉水,来回一分半钟。回来后许老师根本没掐表,闭着眼侧躺着,方识攸的腕表金属表带搭在他掌心,由于许老师的脑袋缩着,刘海儿的一缕头发也盖在表盘上。
这画面实在让方识攸口舌干涩,他吞咽了下,把药放下,一瓶500ml的矿泉水倒进开水壶烧水,另一瓶拧开,先倒半杯,等会儿兑点热水就可以直接吃药。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方大夫什么都没想,就坐在这儿。为了让许南珩好好睡觉,休息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他听着水壶慢慢沸腾的声音,感觉无比温暖。
不是环境上的温暖,是一种安心感。方大夫的成长色调很单一,但也很幸运,母亲走得太早,但父亲这么几十年没再娶,专注着这二人小
家。家中长辈也对他关爱有加,从小到大没饿着也没冻着。家长会要么是姑姑去,要么是姑父去,碰见的老师同学也都是和善的人。
这么一路长大,方识攸很知足,方识攸甚至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再过个几十年,父辈们驾鹤西去,他就像他姑父那样,天天拎着桶和鱼竿,到积水潭,或者清河闸。
?境风提醒您《藏南晚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水烧开了,开水壶自动断电,‘咔’一声。接着床上许南珩醒了过来,他动了动手,表带都被他捂热乎了。感觉到自己拿着块表,他举到面前来,辨认了半晌时针分针,说:“方大夫你迟到多久了。”
“……”方识攸想喊冤,“我早就回来了,水都烧开了。”
“真的吗。”许南珩眯了眯眼,审视他,用老师独有的那种审视的眼神。
殊不知他这会儿病着,还是躺着,摆出这样的神态简直可爱的不行。方识攸低头笑了笑,又抬眼,真诚地看着他:“真的,没说谎,许老师。”
“好吧。”
方识攸把水兑成半温的,掰出来一粒药走到床边,环过他肩膀把他兜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喂他吃药。
许老师烧得面颊绯红,脑袋靠在他锁骨,他下颌贴在许老师脑门,烧得发烫。这时候神志不清很正常,许老师被水润了喉咙后想和他说说话。
“方大夫。”
“嗳,许老师。”
然后不说话了,但就被叫一声,方识攸也是开心的。他不急,就这么坐在床头抱着许南珩。
“方大夫,你出去吧,别给你传染了。”
“没事儿,你方大夫铁打的。”
许南珩用力地抬起头,想继续发挥人民教师的压迫力,未果。
因为他抬头后,方识攸顺势低头就亲他。
“啧。”许南珩想找词儿骂他,找了半天,骂了句,“出去站着。”
“……”方识攸了然,烧傻了。
他搂着许南珩,让他这么靠着坐一会儿,顺一顺刚喝下去的半杯水。方识攸在他耳边慢悠悠地说:“许老师,等我们老了,每天找地儿钓鱼,好不好。”
“用不着。”许大少爷说,“我家院儿里有鱼。”
“……”方大夫噎住了。
许少爷接着说:“但就是有只臭猫天天来偷鱼,偷我家鱼就算了,还揍我家胖儿。”
“胖儿是哪位呀?”方识攸问。
“我微信头像。”
“哦,胖儿。”
“胖胖。”许南珩咳嗽了下,说,“臭狸花来我家偷鱼,胖儿能让它偷吗,就跟它打,但胖儿又打不过,脑袋上给人啃一口子,气坏了。”
许老师说得很慢,像夏日晌午胡同树荫下歪在躺椅里,再加个滤镜,像一部慢生活文艺电影。当然,这个滤镜可能是方识攸自己。
他轻轻地、有规律地拍着许南珩的胳膊,想哄着他早点睡着,说:“那我们胖胖这委屈大了。”
“可不呗,我妈给它剥虾吃呢,成年雄
性/虎斑猫但是吃不了虾壳,我是服的。”
“虎斑猫?”方识攸对猫咪的认知不是很充分,“听上去很凶啊,打不过狸花吗?”
许南珩笑了下,是真的被逗笑,肩膀都颤了。他往方识攸怀里又陷了陷,说:“方大夫,狸花可是猫界李小龙,我家那废物小胖子,你知道胖儿自己为什么不捞鱼吗,因为它压根捞不着。”
方识攸噗呲笑起来,笑了两声,意识到自己胸腔跟着震,怕他被震得不舒服,不笑了。
“你这话说的。”
“都实话。”
“行,等回了北京,咱给胖胖报仇。”
“嗯。”许南珩点头,“等着,等我回去,把它阉了。”
“……”方识攸咽了下,“。”
这老师,下手真狠啊。
两个人在简陋的休息室里靠着,抱着,说着话。外面苍凉的风横冲直撞,像从前的每一个夜晚,一入了冬,藏南高原的夜风就无休无止。
方大夫觉得他可能是有点想家了,生病的人身体和心理都脆弱,脆弱的时候渴求一个舒适安全的环境。方识攸只能抱着他,尽量让这个怀抱给他一定的安全感,让他放松下来。
药劲儿上来后许南珩就睡着了,方识攸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平下来。许南珩平躺下之后,无意识地摸到了方识攸放在这边休息室床上的哆啦A梦毯子。上次从县城回来就带上了,接着去救援,他就没带它,救援后紧接着回县城休整然后义诊,所以毛毯就一直留在了小医院里。
许南珩摸到毯子后,握住它的一角,手指摩挲了几下,彻底睡着了。
这毛毯的手感很不错,绵密的绒毛,柔软的料子,还染上了方识攸的味道。方识攸常常把这条毛毯抱在怀里睡觉。
他没想到许老师也会这样,看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垂下手,在许老师发梢蹭了蹭,无声道了句晚安,关上灯出去了。
方识攸也挺想家的,虽然他跟他爸都在西藏,但有时候想念的不是意识形态里的‘家’,是那个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气候。甚至熟悉的,每天一大清早楼下嗷喽一嗓子然后开始打太极的大爷。
他在医院门口的台阶坐下,点了根烟。
然后抬头,看星星。他想起第一次在109国道边碰上许南珩,也是这样漫天的星星。但那天特别亮,那天好像满世界都是星星。
清晨的第一件事是去休息室给许南珩量体温,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人刚醒,很明显是懵的。
方识攸半开玩笑地走过去:“还记得我是谁吗?”
许老师抬眸看看他:“您哪位啊?”
“你老公。”方识攸站定在床边。
“哦~”许老师笑笑,“想起来了。”
方识攸拿起桌上耳温枪,俯身测了一下,37度9,还是烧。
“再躺一天吧,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好多了。”许南珩撑着坐起来,“昨晚上我是不是
稀里糊涂跟你说了一堆话?”
方识攸把地上矿泉水拎起来,倒进水壶烧水:是啊?_[(,跟我控诉了一下揍了胖胖的臭狸花。”
“我靠。”许老师攥了下被子,没想到自己居然迷迷糊糊地跟别人告状一只猫。霎时间感觉有点太幼稚。
方识攸按下烧水键,转身,半靠着桌子,双臂环胸笑吟吟地看着他:“刚刚索朗校长联系我了,问了下你怎么样,说昨晚放学的时候卓嘎看你精神不济,担心你不舒服。”
“是吗。”许南珩先看了眼自己手机,没有来自索朗老师的消息,也就是跳过了自己,直接去询问方识攸,“感情真拿你当我监护人了。”
“不行吗,挺好的啊。”方识攸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来顾老师那儿拿的巧克力派,递给他。
许南珩接过来,没拆:“我怕耽误你,你是医生啊,职业状况摆在这。”
“没事,真要忙起来我也没空看手机。”方识攸说,“水开了你自己倒一下,凉的矿泉水在那儿,我去诊室了,中午吃饭了我来叫你。”
还有点烧,许南珩上回发烧是几个月前过来的路上,在格尔木的酒店里。他不太生病,从小到大一直都挺皮实,没像富二代里其他家庭一样娇养着,属于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所以接连两次发烧对他来讲都挺陌生的,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爬起来,下床的时候腿还发软,去倒了杯水,吃掉了巧克力派。
到傍晚才彻底退烧,退烧后整个人都轻盈了,从小医院出来,呼吸着藏南高原澄净的空气,好吧是藏南高原含氧量不算很高但澄净的空气,许老师如获新生。
然后扭头:“方大夫!”
“嗳。”心道来劲儿了,又是熟悉的许南珩了。
方识攸原以为那厢如此铿锵地喊自己,是突发奇想让自己跟他挨家挨户把学生揪出来自习。
结果,许南珩说的是:“等我俩老了,就天天去钓鱼,积水潭啊清河闸啊永定河啊。”
方识攸愣了下,旋即笑了:“好。”
周一又下了雪,不过下得不大。许南珩烧完嗓子有点哑,学生们听出来了,今天很安静,没人在底下偷偷聊天。
讲完作业讲新课,没有数字屏幕的黑板全靠老师画几何,他真是想念北京那块黑板啊,几何形体在上边用手指头拉来扯去的,特直观。
许南珩叹了口气,他嗓子还是沙沙的,像是不光滑的管道。他在县城那儿买的粉笔质量也不太行,总断,而且一笔写下去哗哗地掉粉。
转过来,继续讲辅助线,讲什么情况用什么公式,讲三角形外圆。
这一节课除了讲作业讲满了新题,接着到了下课点儿,许南珩没走,他们都不敢走:“下午第一节语文老师有事儿,来不了,到县城去报备你们中考的人数和宿舍了,第一节还是我。”
旺姆举手了。
“你说。”
“许老师,校长说下午第一节我们去放牛的。”
“啊?”许南珩疑
惑,什么时候说的?
昨天中午,你没在。”
“哦……”许南珩昨天中午在医院躺着呢,“那我、我问问她,先去吃饭吧你们。”
孩子们收拾东西一个个往后院食堂走,今天食堂做饭的是次仁老师和达娃老师,他转了一圈没找见索朗措姆,于是去问次仁:“哎次仁老师,今儿下午放牛是怎么回事儿啊?”
“噢哟你不知道啊。”次仁把最后一锅炸好的麻花捞上来,香了许南珩一脸,说,“好像忘了告诉你了,德吉家不是帮人养牦牛嘛,今天德吉家里人去县城了,牛没有人管,邻居们今天都有事离开了村子,所以大家帮他一起放牛,就是到另一边的草场让牛吃完草再赶回来就行。”
“这样啊。”许南珩点点头。
麻花放进盆里之后,达娃老师那边的酥油也化好了,酥油浇进人参果里做卓达。孩子们规规矩矩地两个班坐两个大长桌,似乎都对下午一起帮德吉放牛非常期待。
这会儿许南珩扬了下眉毛:“我也去。”
次仁老师讶然:“你会吗……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有时候牛跑远了,得骑马追。”
许南珩有些复杂地看向次仁老师,感情自己已经真的成为了身娇体弱的城里人,他咬了下后槽牙,目光坚定道:“我没问题。”
学生们几乎是齐齐看向许南珩,眼神中颇有诧异,大概不太相信城里来的老师会骑马。
然而许南珩下一句话让所有人绝望了——
“原来不是语文课吗,我让他们给我边放牛边背诗。”许南珩原本看着次仁老师,转头、低头,看着长桌边坐着的两排人。
立刻,所有人眼里失去了光。
城里来的老师,可怕得很。
德吉家有牛,拉姆家有马和羊,浩浩荡荡三十几个人去放牛实在是没这个必要,但看着这群孩子心花怒放的表情,许南珩也不太可能留一部分人在教室里自习。那实在太不人道了。
原本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是‘我是来支教的我不是来传递爱的’,现在得改一改了,‘我是来支教的不是来搞压迫的’。
总之一大群人把德吉家牛圈里的牛赶出来,从村后去了草场。拉姆家牵出来十几匹马,也过去吃草,有人骑马有人不骑,这儿的孩子对骑马已经没那么大的兴趣了。
许南珩倒是有兴趣,但拉姆不太敢让许老师骑。她害怕啊,这老师会高反啊,直接昏过去的那种,再给摔了。
于是到了草场后,许南珩跟拉姆要一匹马的时候,拉姆拽着缰绳,抿嘴。
“怎么了?”许南珩不解,“我会骑马的。”
拉姆摇头,笃定地说:“你要是摔坏了,我怎么给方医生解释呀。”
“洛桑拉姆。”许南珩使用了全名攻击,叉腰,看着拉姆,“方识攸是我爹吗?”
“应该……不是吧?”拉姆试探着问。
万一呢,她也不是很懂你们城里人。
总之许老师最后从
拉姆手里夺来了一匹马,翻身而上。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的短款偏运动风的羽绒服,米白色绒面运动裤,许老师腰窄腿长,骑在黑马上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他确实帅,不单单指脸帅,而是整个姿态,整个氛围。许南珩有一种走到哪里都从容潇洒的样子,对他来讲,这天大地大就是该自由畅快。
他是畅快了,拉姆在边上瞪个大眼睛看着她老师,她眼珠子里,她家马背上似乎都不是驮着许南珩,驮的是一筐子鸡蛋。
牦牛们常来这里,停下自己吃草溜达,许南珩缰绳一拽,小腿碰马肚子,走到所有人前边,高声说:“来,给我一起背《次北固山下》。”
“啊——”有人玩儿着呢,开始转着弯的哀嚎。
“啊什么啊!”许南珩喝道。这点倒是城市乡村怪统一的,遇事先九曲十八弯地啊上一声。
“赶紧的,《次北固山下》王湾。”
草场这里其实也都是枯草了,但大自然一年四季就是这样,有什么吃什么。这几个孩子刚才还在拿枯草搏斗,大概就是看谁扯的草最结实,两根草拽着两头,互割。
这回没辙了,都开始背了。
在这儿背书可真是看着天背,连个偷看的课本都没有。
一群人在这儿边放牛边背诗,那帅得不行的数学老师坐在马上垂着眼听着,听谁没出声谁背岔了。
他确实没想到方识攸会路过这儿。
听见开车声儿的时候他没多想,至多就是村民路过呗。然后听见那车按喇叭了,许南珩回头,顺势将缰绳一拽,马儿前蹄一抬,原地掉头。
许南珩笑起来,看见胳膊搭在车窗的方识攸。
“这么巧?”许南珩问。
“过来拉病人,前边村里有个腿脚不方便的大姐。”方识攸说,“你呢,这么多人,秋游啊?”
“放牛。”许南珩说。
枯草草场上,许老师白衣白裤骑在黑马上,映在方识攸眼眸中。他很耀眼,像这藏南高原的一捧雪,说一句天下无双也不为过。
方识攸开门下车,走过去,问他:“你会骑马呀?”
许南珩勾勾手,示意他靠近,然后俯下来:“在下京城富二代,上过马术课。”
“厉害。”方识攸点头赞许。
那群孩子已经开始顺着背,背到《天净沙·秋思》了。
方大夫倒是听着大家背的都一样,然而高马上的许老师倏然坐直,眉头一蹙,扭头喊:“谁背的‘枯藤老树昏鸦,收拾东西回家’?!”
“这都听出来了。”方识攸震惊。
同时,大家齐齐往一个方向看。看的正是周洋、德吉、多吉,落在队伍最后的三个人。
许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来来,你们哥仨走我旁边来!”
“许老师这教学风格越来越彪悍了。”方识攸打趣他。
许南珩没低头,垂着眼看着方识攸,说:“你不知道,我现在看草原上俩藏野驴脑袋对着脑袋交头接耳我都头疼。”
“噗。”方识攸笑出来,“行,你忙,我走了啊。”
“去吧。”许南珩说。
方识攸走出两步又回头,叮嘱他:“别摔了啊。”
“啧。”许南珩蹙眉。
同时,洛桑拉姆也投来‘你看吧我就说’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