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方识攸和他本人是同一种感觉,脸很好看,因为今天做了个很长时间的手术,眉宇间略有些倦意。
那天在小医院,给胸口插钢筋的病人做手术的时候,许南珩隐约感觉到了,他感觉方识攸是个挺固执的、坚持自己信条的人。这样的人在职场其实不太好“混”。
现在这个社会很多时候大家会选择明哲保身,尤其医生,他们的学成成本实在太高,与其他专业的壁垒太厚,一旦出事,摊煎饼可能是最优解了。
遵守规则的人才会被规则所保护,可方识攸遵守的是他所认为的正确。许南珩家中经商,他明白这样的人多半会吃亏。
所以方识攸的性格不太讨喜,他是固执己见的。他坚守着他接受的所有教育,他像是永远执行“初始指令”的机器人,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事,那就什么都无法撼动。
许南珩把照片放进大衣怀里的口袋,站起来,说:“那我先走了啊。”
“你都不让我看看啊。”方识攸拧上瓶盖,跟着站起来,打趣他,“让我看看拍的什么样行不?”
“噢。”许南珩这才反应过来,又掏出来递给他。
方识攸和他各捏一个角,调整了一下,让相片不折光,他看了一眼,松开手。方识攸说:“我送你吧,回县初中吗?”
“嗯。”许南珩点头,又收起相片,然后看表,“差不多要回了。”
他把拍立得放回袋子里拎好,其实他打个车也能回,县城不大,没多远。况且方识攸做了一天手术消耗很大,他不想让他再开车。于是跟了句:“不用送了,你歇着吧。”
方识攸摇摇头,拎起外套:“歇不了,我也得回医院了,这趟就是出来放个风,走吧。”
驱车送许南珩回县初中的路上比较沉默,许南珩现下想想,留着别人的照片这个行为委实有些诡异。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藏不住事儿,想留着就留着了,全然不管其他。
后知后觉的许南珩在副驾驶坐得有点拘谨,尤其在方识攸很自然地偏头看他这边后视镜的时候,他会主动避一避目光,以防忽然的对视。
“咳。”方识攸清了下嗓子,“你们今天回去还晚自习吗?”
许南珩立刻提了口气上来,铿锵有力地说:“上!就做个二十分钟的总结就行。”
“物理化学你也教吗?”
“啊。”许南珩停顿了下,“我化学不太行,虽然教初中够了,但我过不了我自己这关。”
说完看向窗外,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接着转念一想,问:“医学生是不是要学化学?”
“学的,要考。”方识攸握着方向盘,向左并道,等红灯。
“那你化学挂过吗?”许南珩问。
方识攸摇头:“没有。”
“……”许南珩震惊,凝视他片刻后,叹道,“你真行啊。”
方识攸笑了下:“没…没那么夸张,主要都是背诵内容。”
“
可别谦虚了。”许南珩说,“不过医生也要练体能的吧?手术一做那么久。”
“嗯。”方识攸点头,“我很多同事都在健身,体能是一方面,久坐久站的,更需要锻炼。”
“确实。”许南珩点头,“我感觉我颈椎就不太好。”
前面快到了,方识攸放慢车速,这个时间也快要放学,门口慢慢有三轮车骑过来,支起小摊子,卖糖葫芦棉花糖什么的。
一听这,方识攸职业病来了,说:“要是伴随头晕的话你需要查一下,去拍个立位全脊柱x光,正位侧位,二百块,半小时就出结果。”
许南珩眨眨眼:“……喔好。”
“有吗?”方识攸慢慢靠边停下。
“啊?”
“有伴随头晕吗?或者反胃恶心。”
“没、没有。”许南珩看着他。
他将车停好,边解开安全带边说:“下车让我看看吧。”
许南珩:“啊?不……我……我其实挺好的我就是随口一说……”
“你让我看一下。”方识攸在这种事儿上稍微有点轴,“我给我们院骨科主任坐过预诊。”
“不是不信任你,我总给你添麻烦……”许南珩解开安全带。他这句话是真心实意,方识攸对他太照顾了,到现在许南珩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俩人一边一个下车,方识攸从车头绕过来。他外套没穿,一件衬衫,在风里很单薄,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面前。
“来,你挺直。”
许南珩条件反射似的站直起来。方识攸的手是温的,他掌心皮肤比许南珩想象的要细。
手掌盖到他后颈的瞬间,许南珩无意识地屏住呼吸,他的手在许南珩后颈下方一点点摁上来,他说食指和拇指指腹描着许南珩颈椎骨两侧,不轻不重,力道刚好。
“颈椎还行。”方识攸说,“你会游泳吗,游泳对肩颈好。”
说完,方识攸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时候意识到自己可能管得有点宽。但其实这点他和许南珩还挺像,他们都是一旦接纳了一个人,就会变得特坦率。
许南珩说:“会游泳,我唯一能进行的体能运动。”
见他不在意,方识攸轻松了些,他看了眼县初中门口的大巴车,说:“行,那……回去路上小心。”
接着方识攸眼神示意了一下他敞怀的防风大衣:“拉上吧还是。”
许南珩噗呲笑了:“好,听大夫话。”
不过他拎着拍立得的袋子,那袋子有点沉,因为里面还有相纸,第一下没把拉锁对上口。
第二下,视野里多出一双手,许老师手指细长而白嫩,京城少爷打小没干过粗活,至多搓搓自己洗脸毛巾;方大夫的手骨节清晰,有力量感的同时,又能够缝合7毫米的血管。
这双手帮他对上了拉链,向上拉到喉结处。
许南珩有些呆滞,替人拉链这种行为,它可以很自然,也可以很暧昧,就看人怎么理解了。许
老师的理解能力嘛,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已知条件给足了,宇宙怎么爆炸的,许南珩都能给你推导出来。
夸张了,但重要的是已知条件本身达到了一个怎样的详细程度,许南珩这时候有两个念头。他把我当弟弟,以及,他不太对劲。
然而在前提条件模糊的状况下,许南珩更愿意打一张安全牌。
于是他笑起来:“哈哈,谢啦,我走了,你开车慢点。”
“嗯。”方识攸点头,退后一步。西藏天气多变,像拉萨,几个小时里阴云暗涌又晴空无垠。这里也是,刚下车的时候微风徐徐,此时仿佛延时摄影,云与风皆在逆行。
天阴了,二人之间的风卷起人行道的沙砾和树叶,吹着方识攸的白衬衫贴在他皮肤上,许南珩一时间出了神,方识攸也没有动作。
三五秒而已,过得像几个春秋,两人同时回过神,然后木木地说了句“拜拜”。一个走去学校,另一个上车。
从县城返回村庄的大巴上,许南珩窝在座椅里,他有点困,闭着眼睛。
拍立得的第一张照片,是坐在窗前老旧沙发的方识攸。他有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未知带来的恐惧是各个方面的,许南珩这时候是真的有点害怕,要是自己真的喜欢他了怎么办。
毕竟,他对方大夫其实知之甚少。目前的已知条件仅有,北京人,三甲医院的医生,二十九岁,以及看过他的驾驶证行驶证。
此时许南珩缺失了最关键的信息,一个二十九岁的成年男性,他有极大可能已经成家,搞不好孩子都有了。
这不是许南珩臆测,虽说互联网上大家叫嚣着不结婚不生孩子,但实际上北京产科床位依然紧张,他们北京本校的学生下边有弟有妹的也不少。
再者,许南珩在这方面比较严谨,他固然不可能去和一个有家庭的人接触。更何况对方也是男的,不过……想到这里,许南珩陡然睁眼。
是啊,方识攸是男的啊。
恰好咣当一下,大巴车过了个坑,车身猛地一晃,许南珩脑袋结结实实地撞了下窗户。
“嘶……”给他撞清醒了,彻底不困了。
无论如何时间还是在走着。
许南珩的拍立得第二张照片拍的是索朗措姆和扎西卓嘎母女俩,当时是卓嘎骑在牛上,索朗校长在地上扶着她的腿,抬头看着她。
周四那天方识攸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神秘兮兮的,让许南珩下了课到他那儿去。
给许南珩搞得有点紧张,下课后直接抱着书过去了,好吧其实更多的是好奇。他进去小医院后轻车熟路地到了方识攸的休息室里,他敲门,方识攸过来开门。
许南珩压低声音:“什么事儿啊?”
“你怎么像特务接头一样。”方识攸让开一步让他进来。
“你不说你那微信发的呢。”许南珩进来了,看着他,“什么叫‘下课来我这儿一下,一个人来,给你个东西’,我可是良民,清白人家,你那微信说的,还强调一个人来,你要给我什么呀,够我判几年?”
“……”方识攸无语住了,“我也是良民,许老师。”
“这会儿谁知道。”许南珩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他,问,“给我什么呀?”
方识攸关上门,把他手里的一本教材一本练习册接过来,放在自己桌上:“坐。”
许南珩坐下了。
许南珩站起来了:“我靠!方识攸!!”
——这是许南珩头一回喊他全名。
说真的,单单是喊他全名,其实都是许老师心理素质过硬了。
因为方识攸拎起来一个箱子,那箱子上写着:医用生物运输恒温箱。
“怎么了?”方识攸问。
“这里面什么?!”许南珩震惊,“不会是什么器官吧?你……你要给我个肾吗?”
在许南珩有限的认知里,医用保温箱,这么大的医用保温箱,箱子上有个屏幕可以随时查看里面的温度。这种东西,是存放器官的。
“……”方识攸沉默地看着他,然后把箱子放到桌边,打开,从里面拎出一袋……麦当劳。
方识攸说:“这是我北京医院退休的保温箱,我们忙起来的时候就把饭放里面,不会凉。”
方识攸:“之前他们贴了贴画在上面,挡一挡这几个字,后来贴画掉了。”
许南珩敛起此前的所有表情,双膝并拢坐在椅子上,乖巧道:“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