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许南珩咬着烟,半晌没动。
那烟尾就这么自己在夜风里烧着,许南珩都忘了抽两口。
这话完全可以理解成朋友之间的关心,尤其方识攸年长几岁,且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一年。
“我……”许南珩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太诡异了,“我还是回去吧,真没事儿,我到了给你发消息。”
许南珩抽了一口,夹下来,笑笑:“行不,方大夫,我保证小心谨慎地慢慢开。”
人行道上,马路边,骑三轮车的师傅哼着歌悠悠地过去。许南珩这话说得,活像是方识攸家里有个不懂事的弟弟,非要大半夜出去玩,恨不得仨手指头指天立誓,说哥哥你就让我出去吧,我保证早早回来。
他还龇牙朝着方识攸笑,吊儿郎当的,更像了。
方识攸刚刚那句不放心是真心实意,约莫是这时候许南珩的话让他幻视了不听话的病患。
二人并排往县医院方向走着,方识攸蹙眉:“西藏山路经常塌方,去村庄的那条路你自己也跑过几趟了,等天亮了回去不好吗?”
“方大夫。”许南珩舔舔嘴唇,“我明白你是好意,但我真得回去,我今天起晚了,一堆作业没改,明天早上有个支教岗线上会议,开会要出卷子,下周支教岗统一摸底考。”
许南珩知好歹也听劝,譬如餐厅老板劝他喝甜茶别喝酥油茶,譬如进县城买垫褥那天方识攸要带上氧气瓶。
可一旦关系到教学,许南珩就管不了那么多。理论上来讲,海拔每提升1000米,气温就下降6摄氏度,这里的海拔有4000,日落后尤其的冷。
许南珩在树下的垃圾桶灭掉烟,冷得肩膀缩了缩,有点不敢看方识攸。
许南珩又跟着解释:“你别多想啊,我倒是想在你这睡呢,你这医院一看就有淋浴,我洗个澡睡觉,明儿穿你一套衣服走,回头还能觍着脸让你把我脏衣服塞医院洗衣机里。但是真不成,第一次摸底考很重要,决定了这一年用什么样的教学方式。”
过了十字路口,方识攸才说:“那你开车慢点,出状况了随时联系我。”
“好!”许南珩笑着点头。
走回医院的时候是七点过一刻钟,许南珩径直往自己车那儿走,方识攸忽然想起件事儿,叫住他。
“许老师。”
“嗳。”
“那个,”方识攸叫住之后又顿了下,“我……”
“嗯?”
“我给你买了个东西。”方识攸说完抿了抿嘴,视线有些闪躲,“算是个,礼物吧。”
许南珩诧异住了,歪头:“啊?”
他心道这不逢年不过节,也不是自己生日,便问:“你、你给我买东西做什么呀?是什么呀?”
无论如何听见有礼物还是挺开心的,以前在北京,许南珩听说别人要送什么礼物给自己,都会下意识地一慌——可别是来托我找我家里办事的。
但在方大夫这儿不存在这种情况,于是他诧异之余还很期待。
方识攸的车也停在院子里,他走到车旁边,掏钥匙开锁,从他车副驾驶地上拎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子。
“之前去山南市区买的,一个无影台灯。”方识攸递给他,“你宿舍里应该只有一个白炽灯来着。”
许南珩一听是台灯,惊喜万分,把帽檐又往上推了下,两只手抱过纸箱:“台灯?被你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
很多时候是这样的,进到一个新环境,细枝末节注意不到。这一个礼拜都没发现桌上少个台灯,许南珩又说:“还得是你啊方大夫,太谢谢了。”
方识攸倒是挺淡定的,说:“没事,上次去县城市场的时候就该买的,啊还有这个。”
方识攸扭头又从自己车上拿了罐咖啡:“路上喝。”
“嗯。”许南珩又道了句谢。
他大大方方的,是因为他真的拿方识攸当朋友了。许南珩很不喜欢与朋友交往的时候一笔笔账算在脑门上,今儿他送了什么,明儿我得还一个什么。
“行了你回吧。”方识攸说,“注意安全。”
“好嘞。”许南珩笑得很爽快,没跟他煽情些什么。朋友之间送一个贴心的礼物,说一遍谢谢就够了。
西藏的天气多变,山路塌方事件时有发生。所以来西藏的话,如果觉得自己命够硬,车里甚至可以不背着氧气瓶,但一定得备上吃喝。
因为这儿的山路多是窄路,塌方等救援很有可能一等就是几个钟头。许南珩倒是刚吃饱,在烤肉店也喝了不少甜茶,就算倒霉在路上呆一夜也饿不着,方识攸给他罐咖啡提神,以防吃得太饱而犯困。
谢谢说一遍就够了,叮嘱的话也一样。
方识攸看着大G慢慢开出医院后,转身进去急诊。
许老师的车技确实还可以,不过在高海拔地区崎岖的山路上,许老师很稳妥地放慢了车速,在每个转弯的路口闪远光并且鸣笛。耗时三个半小时安全回到村庄,把车停回医院里方识攸的车位,然后给他发了个微信。
[又停你车位上了。]
[好。]
台灯插上电后,果真书写环境好了一大截。许南珩退后两步,给书桌和台灯合影,他拍照没技巧,画面里就是灰得发黑的墙,书桌椅子比较新,无影台灯更是崭新。又因为台灯亮着,成为画面里最亮的部分,环境被摄像头平衡得比较暗,甚至有点像油画。
许南珩把这张照片设为了朋友圈背景图,很满意,接着坐回去改作业。
第二天早上的支教岗联合会议在十点整开始。
到今天,差不多支教岗都开始上课,有的九月开学的,也已经到岗了。不同于大学生志愿支教,这种校对校的,对贫困地区的专项支教有着比较系统化的章程。
位于山南市下属村庄的许南珩老师卡成了PPT。
位于大凉山川滇交界处的谭奚老师已经掉线了第三次。
位于福建省东南山区的戴纪绵老师只有图像没有声音。
更别提还有一位苏雨老师,她今天清晨刚刚抵达塔里木盆地西部边缘,方才仅是切换了一下前置摄像头,就黑了屏。
总而言之大家一番折腾后,决定线上会议改文字群聊。
最终第一次摸底以初一初二的重点为核心,全科试卷的PDF上传到了群文件,一切搞定后,大家在群里闲聊了。
[许南珩:谭老师不是说家里装了新路由器吗,怎么卡掉三次?]
[谭奚:可别提了,我回来了才知道舅爷舅奶家已经搬去县里,支教岗在村里。]
许南珩了然,这是跟自己一个情况。几位老师闲聊了会儿,先后下线,因为不能占着网速,要赶紧把PDF下载下来然后打印卷子。
周日下午,索朗措姆和次仁老师回来了,俩人是骑三轮摩托回来的,车斗里装了很多菜和肉,索朗措姆的女儿扎西卓嘎也在车斗里,小小的姑娘护着那些菜,防止它们颠下去。车里还有次仁老师的行李,这礼拜起,次仁老师也来住校了。
次仁老师教英语和语文,一位藏族大哥,比许南珩大几岁。次仁老师笑眯眯地和许南珩边把菜搬去厨房,边说:“我过来住了,你就不孤单啦!”
老师们在厨房忙活起来,许南珩也揣起手机一块帮忙。
忙活的时候也闲聊。索朗措姆告诉许南珩,周末的时候孩子们多会去跟着家里人放牧,挖虫草,割青稞。许南珩听着,回忆起昨天去村里溜达,难怪没看见孩子。
周一大家正常上课,许南珩通知了考试的事情。这是第二个礼拜,有几个学生已经端不住了,这个年纪贪玩的劲儿隐隐要破土而出。
而许南珩,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做成爱心老师的形象。
周四这天,他扯着嗓子在讲配方法,把一元二次降成两个一元一次的时候,底下俩小子搁最后一排,用纸折了俩青蛙,互斗呢。
许南珩使出了人民教师的官方外挂——粉笔砸人·百发百中!
“给我站起来!”许南珩声音不大,气场十足,“站后边去!”
俩人悻悻地离开座位往最后面走,其中一个小子就是这班里年纪最大的周洋。17周岁不好管教,他吊儿郎当地往墙上一靠。
许南珩一眼看了出来:“别给我靠着,站直了!”
周洋虽然是汉人,但在这儿出生长大,会说藏语。他瞥着许南珩,嘟囔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藏语,大约不是什么好话,班里有些学生在笑,有些学生则觉得尴尬,有些担忧地看着许南珩,像极了网上与自己同IP的智障在发言,心道可别给我丢人了。
而许南珩只哼笑了声,说:“你学了藏语,我没学,所以你能用藏语让我吃瘪,那其实你是明白人总要学点什么的。”
那周洋没所谓地挑挑眉,不轻不重地说:“我不学,还可以出去打工啊。”
许南珩差点一口老血哽在喉头,他高低要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潜进村里把那个“念完初中再打工”的横幅给撕下来烧了。
这是许南珩到西藏后发的第一次火。
他把教材狠狠往讲台上一砸:“行,打工是吧,我来花三分钟给你们讲一个道理。”
许南珩:“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命,是天命,看老天脸色的,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拥有什么样的环境,是命;运,气运,机遇,极小概率事件;风水阴德那是玄学,姑且按下不表。当你没有天命,没有机遇的时候,你能做的就剩下读书!”
有些孩子闭了闭眼,有些孩子神色焦虑。
事实上许南珩并不想这么早说这些话,这些话说出来除了给压力没什么其他意义,但临到现在不得不说了。
“读书确实不是唯一的出路。”许南珩放低了些音量,“但读书,是千百年来经过时间、无数前人验证过的,完全值得的,也是门槛最低、最简单的一条路——你只需要把手里的书读明白就行了!”
“你甚至不用考去北京那种地方,你考去山南市,考去拉萨就行,最起码……同学们,最起码,打工的时候,你要能看得明白对方拿出来的合同吧,你要能懂点儿英语,说不定薪酬会更高吧。”
许南珩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说,“打工不是不行,只要是正当行业,劳动换取报酬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同学们,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多读书吧,书不会欺骗你,知识永远真诚。”
教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一干十几岁的孩子大气不敢出,后边周洋和另一个小子面颊通红。
打破宁静的是年纪最小的扎西卓嘎,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俩大眼睛看向许南珩,说:“许老师,警察来了!”
许南珩一惊,扭头看出去。还真是,一行五六个警察,院门口停了两辆警车,警笛没响,但警灯是亮着的。
许南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警察们确实是朝着他教室走过来。不解之际,又一行人进来了学校院子,这拨人也是五六个,但都是白大褂。
不知怎的,看见白大褂他安心了些。许南珩放下教材走出来,后面那拨白大褂里有一个人走在最前边,正是方识攸。
许南珩见着熟人,赶紧投去求援的目光。方识攸倒是没意外,他本来就知道许南珩在这儿教书。
方识攸先一步走到他旁边。
许南珩瞄了眼那些警察,压低声音问:“我就训了个孩子,这事儿在西藏这么严重吗?”
方识攸:“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