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揣着两只爪子,吃着温寒带来的菜叶子。
温寒跪在床边,看着它吃东西。
他是真喜欢这只兔子,在旁边看着它吃东西都颇为开心。
钟隐月用完饭后,温寒便收拾了碗盘离开了,但留下了给兔子喝水用的一小碟子水。
大约是真闹腾得累了,又或者是养伤时本就容易渴,兔子一下午喝了好几碟子水,钟隐月来来回回为它又盛了好几次。
到了晚上,外头便冷风四起,愈发冷了。
钟隐月往暖炉里又添了一把火。
他拉了个矮凳过来,往兔子旁边一坐,裹着毛裘开始烤火。
“真冷。”
钟隐月嘟嘟囔囔了一句,偏头瞅了眼兔子。
给兔子用的灵药向来能疗愈得快,它这伤用个两三天便能好。这会儿虽然才过了一下午,但兔子的样子已经有些好转了,至少比下午刚闹腾完时多了些精神。
兔子同样面对着暖炉,闭着眼睛安静烤火。
似乎是感受到了钟隐月的目光,它动了动两只垂着的长耳。
钟隐月乐了声,伸手轻轻摸了下它的耳朵。
兔子很不乐意,一下子把耳朵立了起来,躲避他的触摸。
“好好好,我不摸了。”
它不喜欢,钟隐月便收了手。
钟隐月别开脸,看向暖炉里跳动的火光。
他再次想起下午那看了五六遍的影像。
虽然东西已经被他摔碎了,但他记得很清楚,也确定自己一定没看错。
那就是沈怅雪。
可沈怅雪为什么会对白忍冬下手?
钟隐月的确是告诉了他,他会为了白忍冬而身亡,且白忍冬又会觉得理所应当,沈怅雪心中不平也可以理解……可他之前知道这事那时,还特意跑来玉鸾宫拜托钟隐月悉心教导他,怎么会自己一转身就来动手?
这说不通啊。
前后逻辑矛盾啊。
再说沈怅雪怎么会做杀同门的事。
那可是沈怅雪,温润儒雅舍己为人温柔勇敢又小心翼翼的沈怅雪,为了同门袍泽就算受了伤也装无事的沈怅雪。
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绝不可能!
想着想着,钟隐月突然感觉到一阵视线。
他偏过头,床上的兔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两只眼睛,正看着他。
钟隐月丝毫没注意到兔子复杂又忐忑的眼神:“做什么?”
兔子还是看着他。
钟隐月突然想起来,这兔子很抗拒他看到那段影像,甚至叼着法器满屋子乱窜,伤口裂开都拦不住它。
仔细想想,这很没道理。就算它是有道缘的灵兔,可先前钟隐月也拿到系统给的翠玉镜了,凑近它的时候就在腰上挂着。
且除了翠玉镜,钟隐月腰上也挂了一两个其他的法器。从钟隐月触碰到承载影像的玉镜
时感受到的灵力来看,他腰上随便一个法器都比那玉镜的灵力高上数倍。
若是灵兔,为何不叼灵力更充沛的法宝?
说起来,这天决山上的动物都很通灵性,毕竟这可是仙山之地。
虽说这些动物不修道,但大多数都能听懂人在说什么。
就算看不见系统,也听不见系统的声音,但单是从钟隐月当时向系统确认而说出口的话来听,也能知道钟隐月要拿到手的东西是什么。
这兔子知道是沈怅雪要杀白忍冬?
不对,这是乾曜山的兔子,还是那条偏僻路上的兔子,怎么可能知道玉鸾山这些事。
那它为什么非夺那玉镜?
钟隐月忽然发觉这兔子有些蹊跷。
他盯着兔子。
兔子对上他的目光,别开脸,眼底深处却升起一丝慌乱。
正盯着它看的钟隐月这次没错过这一丝慌乱。
钟隐月抬起手,饶有兴致地搓了搓下巴:“你一只受着伤的病兔子,下午那会儿为什么那么拼命地要夺玉镜?”
兔子闭上眼,把脸别开得更远,只留给钟隐月一个浑圆的后脑勺。
钟隐月乐了:“还挺爱生气。算了,你不过也就是个兔子,能有什么心思,多半就是想玩玩呗。我也不是质问你,我不怪你,你最后不还是没抢过我?”
钟隐月移开目光,望着暖炉里的火,托起腮来,“不过你可真奇怪,我从没见过受了伤还能跑这么快的兔子……你是很怕我看到什么不成?”
兔子肉眼可见地突然一僵,脸上浮上一层心虚来。
“你后背上的伤,还不是刚刚才造成的,瞧着像之前就有的。”钟隐月眯起眼来,“你不会是沈怅雪吧?”
兔子两只耳朵猛地一哆嗦,本能地想警惕地竖立起来。
可立起到一半,它又硬生生把它按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钟隐月分明看到它的小脑袋都颤了一下。
他心中觉得好笑,这兔子的演技过于拙劣。
钟隐月故意跟它沉默地僵持片刻,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也知道不可能吧。”
兔子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不过,到底为什么沈怅雪会动手?”
兔子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溜了起来。
这次它立刻竖起了耳朵,边仔细听着对方的动静,边把头慢慢一点点扭了回来。
直到用余光瞟到钟隐月又把脑袋挪开,此刻在望着暖炉的火出神,并没看着自己,它才放心地回过头来。
钟隐月望着火光发呆。
他在思考。
兔子心中忐忑不安,紧张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往毛裘里缩了缩。
该来的终究要来,它知道。
它害怕极了,它恐惧钟隐月会得出的答案。
它没能阻止钟隐月看到那个影像。
钟隐月已经知道动手的是它了。他会知道如今的沈怅
雪已经不是他知道的沈怅雪,他……
正当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想去时,钟隐月突然出声:“一定是乾曜干的。”
兔子:?▊”
兔子难以置信地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暖炉里的火,脸色肯定坚定又笃定,十分坚决道:“肯定是乾曜对沈怅雪用了什么法术,让他偷偷来偷袭白忍冬的!”
他是真这么认为的。
兔子整个兔都傻了,瞪着两只兔眼眨巴了两下。
钟隐月一拍掌心:“对啊!这样整件事就能说通了,不然沈怅雪为什么想杀他还来说服我教他,再说沈怅雪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他那么好的一个人!”
兔子眼神一变。
它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忽然间就碎掉了。那高高竖起的耳朵一下子就垂了下去,又闭上了眼睛,不看钟隐月了。
钟隐月转头一看,就见它又不搭理自己了。
他自讨没趣,也不再往下说了。
次日清晨,钟隐月起床盥漱之后,给兔子换了药。
他又给兔子倒了水喂了菜叶,出了门去。
时候尚早,他去别宫看了一眼。已经差不多到早课的时间了,弟子们都也已经起床更衣。
见到他来,几人都打了招呼。
钟隐月打开了苏玉萤的宫舍舍门。昨日下午闲来无事他便来看过,苏玉萤身上的伤都已经被处置妥当,躺在床上安睡着。他今早上再来一看,她仍然在睡,瞧着仍是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怕打扰她,钟隐月就在门外开了条缝往里看。
陆峻在旁边也放低了声音:“昨日昏睡了一日,弟子去白榆山上求来了药,为师姐服下了。白榆山上的师姐说,那药能助人安神运气,休养生息,大约明日就能醒来了。”
“那便好。”钟隐月轻手轻脚合上门,直起身道,“既然如此,今日就让她好好睡,别贸然打扰。”
“是。”
“我今日有些事,要出门去,早食就不用了,你们自行吃了就好。若我午时半刻时还未回来,便午食也不必等我了。”钟隐月道,“虽我不在,课业也都好生修习。”
“是!”
钟隐月抬脚离开,路过白忍冬身边时,他停了下来。
“今日我实在腾不出手,你且先随着你两个师兄照常学课,改日我腾出空来好好教教你。”
白忍冬点头如捣蒜,忙行一礼:“师尊得空再来顾我就是!”
钟隐月点点头,没再多说,离开了。
今天他这一群弟子的课业没有他的,在他山宫里读完早课的道书后,便是去外头的山上随各长老修习。
钟隐月得趁今天赶紧把青隐的事办了。
从原主的记忆来看,青隐离开时两人闹得不怎么愉快。
瞧着她又是个不怎么肯服软的,大约是会被为难的。
最要命的是,钟隐月不知道青隐在哪儿。
虽然
她肯定狐就在这个山头上,可钟隐月却根本无法得知她究竟狐在何处。
照理来说,这种寻人寻灵寻物的事,对修道之人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卜一卦就能得出大概方位,甚至在干什么最近出了何事心情如何都能知晓一二。
可钟隐月昨晚临睡前卜了一卦,卦象却莫名其妙又千奇百怪,一看就是根本算不出来。
看到那卦象,钟隐月心中又骇又喜。
算不出一个人的卦,无非只有一种可能。
此人的境界比算卦人更深,才会根本无法掌握对方行踪。
钟隐月虽说是宗门吊车尾,比其余长老境界差了一截,可不论怎么说,也是大乘之下仅差一阶的合神道人,放到仙修界里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青隐比合神更厉害?
那青隐……实力恐怕比原主所知,钟隐月所想的更要高强。
算卦算不出人在哪,钟隐月也不好托人帮忙,只能一个人亲力亲为地进了山,开始四处搜寻起来。
他在空中画了符咒,向四方推去,感受活物气息。
可惜,一无所获。
想想也很正常。一个卜卦都算不出的灵狐,怎么可能会被符咒探出来?
钟隐月只能认命地四处找寻。他一边在山里走着,一边向四周喊着青隐。
“青隐——”
“姑奶奶——姐——”
喊了半晌,无人应答。
钟隐月喊得嗓子都哑了。
昨日夜里又下了雪,掩埋了前日山火烧毁的废墟。
钟隐月艰难地在雪中前行。
他出门时天才刚升起日头,直到这轮寒阳升到头顶,他都一无所获。
钟隐月咳嗽几声,清了清颇为不适的嗓子,轻声嘀咕:“到底在哪儿呢……不会是跟我生气,故意不出来吧?”
“那怎么办……我要不拿个能当喇叭的法器过来,在后山这边给她喊一遍对不起我错了?她会不会觉得我更傻逼了更不想出来了……也不一定是还和我生气,会不会也冬眠去了?这么厉害的狐狸该不会也得遵从本能睡觉去吧?”
“难不成要去找山洞……这山上山洞很多的啊,万一找出来两头棕熊……哎。”
自言自语的话说到一半,钟隐月停了下来。
他扶住一旁的一棵枯树,在一个崖边站直了身子。
山崖不高,底下是个小小的冰湖。
一玄衣女子正立于湖边。
她衣如黑夜,两袖长长垂落,一头白发如雪,散在后背上,像一席黑夜中的雪瀑布。
那一头白发上,有一对儿十分显眼的狐耳。
她身后也有一巨大的狐狸尾巴。
迎面有一阵山风吹来。一受了冷,那双狐耳立刻抖了抖。
钟隐月呆了呆,才反应过来,那就是青隐。
他张嘴刚要叫,青隐突然猛地回过头来。
很漂亮的一张脸。
一
双狐狸眼上吊着一双剑眉,眉间一点朱砂,肤白亦如雪,狐狸应有的魅惑中又不失几分英气。
青隐竖起手指,朝他比了个嘘声。
钟隐月噤了声。
他不知道青隐要干什么,以为是那处有什么东西,于是抻长了脖子往青隐身前看。
却什么都没有。
钟隐月正纳闷着,刚回过身去的青隐就抬手将一头长发盘了起来,接着撸起两只袖子,轻轻地蹲了下去。
然后,她用如细葱白玉似的漂亮纤手一掌劈进了冰湖里。
湖面碎裂。
钟隐月:“!?!”
“哈哈哈哈哈哈哈!”
青隐发出一阵极其爽朗又健康的笑声,从冰湖里生拽出来了两条大鱼,“抓到了!!”
钟隐月目眦欲裂。
钟隐月大叫出声:“你干嘛呢!!”
青隐回过身来,朝他高高举起手里的两条野鱼,另一手朝他比了个耶,眉开眼笑,“少年!来的正好!生火!”
“……”
钟隐月无语了。
他捂住脸,叹了口气。
刚放下手,一抬头,他又看见青隐一手拎着鱼,一手抓起自己的衣裙,露出两只赤脚和光溜溜的腿来,大步迈着往他这山崖上来了。
“……把鞋穿上!”
青隐当没听到,迈着两条大长腿,在山崖上跳了几下,一个后空翻就跳了上来。
“怕什么,这山上如今就我青隐一个活物。”青隐恣意笑着,放下衣裙,扬手就把两条鱼扔到他怀里,“拿着!姑奶奶给你生火去,今儿晌午我请你一顿。”
钟隐月被迫接住了鱼:“……”
青隐又哈哈笑起来,抬脚就往山里面走。
钟隐月看着她赤着的双脚踩在地上,忧心道:“你穿上鞋履吧?这走路多扎脚啊。”
“活了上万年了,我还会怕那个?”青隐不以为意,“别操心了,跟我来!”
她往里继续走,路上捡了好几根落到雪里的树枝,在一个倒着一根巨大树木的空旷地方生起火来,烤起了鱼。
她用几根树枝和一堆石头做成了个烧烤架。钟隐月认命地蹲在一旁,转动着串着两只大鱼的树枝,当着大排档干烧烤的师傅。
青隐盘坐在树木前,把狐狸尾巴抱在怀里。
她拿着一把玉梳,细细梳理尾巴上的毛发,头也不抬地随意道:“说吧,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呃……我,我遇到了点儿……麻烦?”钟隐月干笑着,“跟您也是许久不见了,我想着分离的日子也过够了,就想把您接回去……”
青隐吃吃笑出了声:“你就不怕那个耿明机吃了你?”
“他干嘛吃了我,又没招他惹他。”
“那耿明机之所以修道,全是因着心中有恨。”青隐放下玉梳,抬头看他,“他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做着大乘,却迟迟无法飞升,就是因为无法放下心中仇恨。”
“他还是凡夫俗子时,本是一农户人家的儿子。虽然清贫了些,但家中坐拥良田,所处之地也极是不错。家中也是兄友弟恭,十分和睦,本可以就那般平安地过完一生。”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他母亲在某个雨夜里捡回了一只受伤的狐狸回去,说是在回来路上瞧见的。当时那狐狸倒在山沟里奄奄一息,瞧着实在可怜。”
“母亲善良心软,一家人也都一样。他们好心照顾那只狐狸,给它吃喝。”
“可某日,他母亲却突然没了踪影。”青隐眯起眼睛来,嘴角带笑道,“你可知是为什么?”
钟隐月全然不知,摇了摇头。
青隐轻笑几声:“耿明机当时也不知。后来,他的父兄相继失踪,家中最后竟然就只剩下了他与他七八岁的妹妹,还有家里的一只老土狗。”
“那土狗总对着狐狸吠叫。他终于察觉出那狐狸有异了,某日就带上了妹妹,佯作出门。”
“果然,没过多久,那土狗就大声吠叫起来,叫声却十分恐惧。”
“耿明机冲回去一看,看到了他的父亲。”青隐说,“他看到他只剩上半身的父亲在狐狸嘴里,而那狐狸的半张脸已经幻化作人脸。”
钟隐月一阵惊骇:“那狐狸是……”
“是妖修。”青隐说,“被他发现,那狐狸便也不装了。他化作人形,屠了那整整一个村子。”
“耿明机的妹妹也没能逃脱。只有耿明机一人因着跑得快,幸免于难。”青隐揉着自己的尾巴,道,“这么一个人在天决门做长老,若是我这种狐狸出去,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玉鸾山就别活了——你不一直是这么说的吗?”
钟隐月这才知道她说这些事的用意。
他哈哈干笑了两声,道:“人也是会改变想法的嘛。”
“你如今怎么想的?”
“我如今就想……若论起总是真心向着我,能为我着想的,师姑自然是比乾曜长老用心得多。再说,师姑又不是那屠了乾曜长老村家的罪魁祸首,为何师姑要避嫌?我不可再寒故人心,这才……”
青隐笑了:“你还挺会说话的,比他强。”
钟隐月愣了:“他?”
“钟隐月啊。”青隐眯起双狐狸眼睛望他,“你不是他,我看得出来。”
钟隐月心中一惊。
“别这副神态,紧张什么。”青隐说,“你大可放心,我不吃你。”
钟隐月却不敢松懈,他在记忆里见识过青隐的强大,昨晚的卜卦之事更让他也对青隐忌惮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道:“你……何时看出我不是的?”
“太明显了。”青隐淡然道,“你一进山我就知道了。你不用担忧,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害你。”
钟隐月不解:“你为何……如此?你不是前长老留下的……”
青隐嗤笑出声:“我自己要留的,又不是为了这钟隐月才留下来。记好了,小子,活到姑奶奶这个岁数,身边人是谁都无所谓了。反正众生来来往往,都逃不开一个离字。”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没有谁永远能留住谁,玉鸾也只是个仙号。这个登了仙,就换那个当玉鸾。那个仙陨死在雷劫里,便又换这个当玉鸾。谁都不是真正的玉鸾,玉鸾也不止是一个人。”
“既然谁都不是真正的玉鸾,我也不在乎谁才是玉鸾。我也不是为了玉鸾才在这里,我是喜欢在这里呆着才在这里。我不为了任何一个玉鸾,我只为我自己。”
“再说那小子我看不爽很久了,换一个人来做你这躯壳的主子,我还觉得挺有意思。”青隐说,“在这后山呆了二十几年了,也该出去看看了。”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