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韵选的地点是宋时眠小区楼下的咖啡店,他到的时候,她已经早早地在里面等着了。
看见他的身影,江清韵主动过去搭着他的胳膊,带他往位置上走去。
“抱歉,本来妈妈不应该打扰你的,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的手纤细,可却带着一个母亲独有的温暖。
宋时眠被她拉着,有些无措,“他怎么了?”
江清韵没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他安置好,问他,“小眠吃饭了吗?”
宋时眠一大早就出发去听林季同的讲座,接到她的电话就立马打车过来,什么都没吃。
可他还是朝江清韵点了点头,“吃过了。”
江清韵朝服务员招手,拿着菜单问他,“小眠,你吃芒果过敏吗?”
宋时眠摇了摇头。
“你好,要一份这个,麻烦尽快上一下。”
听她说话,宋时眠终于反应过来她刚刚在干什么,“其实不用……”
江清韵将早就点好的咖啡推到他面前,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妈妈做主给你点了个拿铁。”
宋时眠没喝咖啡,手指在裤缝上有些焦虑地抠了抠,还是没忍住问道,“您找我是想要跟我说什么?还有,你说厉潮在医院里待了三天,这是怎么回事?”
江清韵夹了块方糖放进自己面前的咖啡里,她捏着汤匙搅了搅,斟酌着要怎么开口。
纵然她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可依旧掩盖不了神色里浓重的疲倦。
“其实我并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我是接到医生的电话才知道他自己去了医院,并且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天。”
宋时眠闻言垂下脸,“他去医院干什么?”
江清韵放下手里的勺子,缓缓吐了口气,“治病。”
她看着宋时眠,“你可以告诉妈妈你们这两天发生了什么吗?他一直跟你在一起,所以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我……”
面对一个母亲温柔的请求,宋时眠做不到拒绝。可同时,他也忍不住在心里猜测:江清韵之所以对他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她知道厉潮瞒着他有病的事跟他结了婚,出于愧疚,所以才对他这么好?
他不知道江清韵究竟知道多少,只能有些含糊地告诉她,“我们吵架了。”
“他欺负你了?”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宋时眠愣了下,“也不算欺负我,只是他……隐瞒了我一些事。”
哪怕江清韵再怎么温柔,那也是陪着厉绍在商场里浸染许久的豪门太太,看着宋时眠的表情,就大概猜出事情的原委了。
她顿时觉得心头一重,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
“你知道了团团的病对吗?”
宋时眠没说话,默认了。
“难怪……”江清韵喃喃道,“难怪他会那样对自己。”
她端着咖啡喝了口,
明明加了糖,却还是满嘴的苦涩。
“妈妈不怪你,这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他骗了你,他就应该受到惩罚。”
宋时眠并没有因为她的话感到开心。
他们都不怪他,厉潮是,江清韵也是,可到头来,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个。
“所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时眠捧着杯子,像是想从微热的温度里汲取力量,询问的声音很轻。
江清韵有些艰难地开口。
“我其实是个极其失败的母亲。在团团小时候,为了和他爸爸赚钱,我们丢下了他。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
“他什么都不跟我们说,像是蜗牛,给自己筑了个壳,把所有的心思和想法都藏了起来。”
“一开始他只是心理有病而已,并没有严重到……”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来,接下来的那两个字似乎连说出来都需要消耗她的勇气。
“没有严重到分裂的程度。”
“我还记得,那时候他刚好读高三,有一天,他忽然找到我。”
“他说,他好像坏掉了。”
江清韵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说,他的身体里多了个人,‘它’想要杀死他。”
“他问我,他真的会死吗?”
“然后就是去医院,他被诊断出了人格分裂。”
“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楚的记得那天他的表情。他那么平静,平静到就像一汪死气沉沉的湖,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可正是因为他的平静,却像一把最尖锐的利刃,狠狠地扎进一位母亲的心脏。
宋时眠垂着头,没说话。
江清韵很轻地吐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
“自从他患病以来,他没求过我什么,可为了你,他求我了。”
“对不起……”
她道,“妈妈知道,我们不应该骗你的,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种时候,宋时眠却冷静得像一个旁观者。
他问她,“那他去医院打算干什么?”
江清韵道,“他太封闭了,从来不跟我们或者医生说他心里的任何想法。说来惭愧,我们连他为什么会人格分裂都不知道,所以平日里他只能依靠药物压制。”
“一开始是一周一次,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吃药的频率越来越高,直到跟你结婚后,他几乎每天都在吃药。”
“妈妈猜测,这会不会跟你有关……”
宋时眠觉得有些荒谬,他和厉潮才认识多久,怎么就因为他了?
可他的脑海里又浮现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喜欢眠眠。”
他说。
“因为喜欢眠眠。”
喜欢这两个字说的人轻飘飘的,听的人也觉得无足轻重。
可直到这一刻,当这份喜欢具象化的时候,这两个字顿时压得他有些喘
不过气来。
江清韵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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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接到医生的电话,他说团团找到他,他想通过物理手段消灭他身体里的人格。”
“物理手段?”宋时眠愣了一下,“什么物理手段?”
江清韵从包里拿出手机,翻开一则消息,点了语音朗读,放在宋时眠跟前。
听完后,宋时眠微微瞪大眼睛,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
“他是疯了吗!稍一不慎他就变成傻子了,他是怎么想的?”
江清韵道,“他说,这样他就没有任何危害了。”
“小眠,团团他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在乎你。”
那一刻,宋时眠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敲了下,顿顿的疼,又涩又闷。
他摸到自己的导盲杖,从位置上站起来。
“带我去见他。”
他说。
—
宋时眠其实并不喜欢医院。
从小到大,只要一放假,他的假期总是奔波在各大医院。
他跟前站着形形色色的白大褂,他们用灯光照着他的眼睛,用手翻着他的眼皮,各种仪器将他的眼睛招呼了个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找出他与其他人的不同。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很难闻,食堂的饭菜很难吃,走廊里每天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来来往往的人神色哀愁,连带着他父母脸上的愁容也越来越重。
他和父母的最后一面也是在医院。
他们脸上盖着白布,白布下的躯体哪怕被重新缝合过,可依旧是扭曲、破碎的。
那时他的眼睛已经快瞎了,入眼处皆是糊成一团的红色。
他看不清他们的五官,可所有人都在告诉他——
这是最爱他的爸爸妈妈。
于是消毒水的味道在宋时眠梦里萦绕了半年。
同样的,也是在医院,赵广和陈盼夏拿着长长的缴费单,对他叹气。
“小眠,要不咱算了吧?”
彼时的他坐在医院长椅上,黑色覆盖了整个世界,拖地的阿姨从他身侧走过,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
“好。”
不过短短两年,他便一无所有。
唯一的依仗只有手里那根廉价的导盲杖。
而此刻,他又来到了医院。
高档病房外消毒水的味道其实没有那么浓烈,反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可宋时眠却感觉那味道沿着他的脚踝爬上来,一点点的将他全身浸染,然后将他拽入更深的深渊。
江清韵和他一块站在门口,“他就在里面,要妈妈陪你进去吗?”
“不用。”宋时眠摇了摇头,“我自己进去就好。”
“好。”江清韵道,“我就站在门口,有事你就喊。”
她说,“不要害怕,他不会伤害你的,这个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宋时眠没说话,握紧手里的导盲杖,转身推开了门。
病
房内,高大的男人正盘着腿背对着门。他手里拿着手机,看着某个头像,点进去,退出,然后又点进去……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像是不知疲倦。
哒!
很轻的敲击声落在地板上,他以为是来劝他的人,头也不抬的低声道,“出去。”
没人回应他的话。
哒!
又是一声。
这熟悉的节奏让厉潮愣了愣,心跳在那一刻加快,一边期待、又一边深知绝不可能的回过了头。
当他看见宋时眠的脸时,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这是……
梦吗?
哒!哒!
又是一阵敲击声,可他没来过这个地方,对地形不是很熟,眼看着要撞到旁边的柜子上,厉潮连鞋也来不及穿,冲下去将人拽了回来。
直到青年的身子由于惯性跌在他怀里时,他感觉那颗空旷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又被填满。
原来这不是梦境。
“你……”
他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怎么过来了?”
宋时眠从他怀里站直身体,“我不能过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厉潮扶着他的肩膀,手足无措地解释,“你想来就来,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垂下眼,掩盖住眼底的狼狈,“只是以为你不会再想见到我了。”
宋时眠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摸索着坐到床边。
他仰着头,像是在看他。
他没有回答他为什么会来医院,也没有问男人为什么会在医院,而是用很轻的口吻跟他诉说着今天发生的事,说着说着腔调里不自觉的带了点委屈。
“我今天出门的时候撞到电瓶车了,还摔了一跤。”
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都不应该在这种场合提起,而且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好像也不适合提起。
可就在宋时眠说完的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跟前蹲下了一个人。
厉潮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裤腿,看着上面的淤青,问他,“疼吗?”
宋时眠咬着牙,声音有些颤抖,“疼。”
“对不起。”
厉潮说。
“对不起什么?”
宋时眠问他。
“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眠眠,让你受伤了。”
在那一刻,被宋时眠强忍的眼泪终于从眼眶滚落,砸在男人的手背上,溅出一朵破碎的花。
因为,在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他是有病。
可他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