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用温三郎的小厮介绍,杨坚秉一眼就认出这是温家子,因他与温七郎长得实在是相像,只不过一个成熟稳重,一个活泼跳脱,一看就是兄弟二人。
来者不善,杨坚秉却只做没看出来,行礼道:“三郎安好,我正是杨坚秉。”
“你不必与我客套,我知你们官家人向来看不起我们商户,我也不屑于与你们往来。只是,你们要赈灾也好,救援也罢,缘何要欺骗我那年少不知事的弟弟?”温三郎甩袖间,面容浮现出一丝怒气。
杨坚秉便也冷了面庞:“三郎此言可笑,赈灾救援哪里是一己之力能完成的?若人人皆袖手旁观,灾情只会越来越严重,你温家原就是家大业大,只需手指头当中漏出一些,就够县城百姓们一顿饭食了。”
温三郎反问:“大郎之意,是认为我们身为商户,就该主动奉献?真是可笑,官府懒怠不知提前准备,雪灾来临亦不不思百姓之苦,现在竟来指责我们商户袖手不管?大郎说得轻巧,可常华县落到如今地步,不是你父所为?”
“不是我父!”
温三郎讥讽:“你父监守自盗,常华县三个粮仓无粮是为何?皆是你父的过错,你竟还大言不惭,说不是你父?你杨家这般荣华,吃穿用度皆最好,是为甚?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
“不是,我父绝不是那等人,我……”
然而温三郎并不听杨坚秉的理论,只道了句“我温家只是商户,与你官家不能比拟,官商勾结的破事,我们不屑于参与,但请也莫要再欺骗我弟弟,否则,我温家也不是吃素的。”便转身而去。
杨坚秉如同被一盆冷水,从上到下,淋了个透心凉。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冤枉的,也知道父亲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可是现如今的情况,却叫他百口莫辩,他想用父亲以前的政绩,为百姓做实事的那些事情来说服温三郎,可温三郎连听都不肯听。
这一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情的意义是什么。
但是,若不做,岂不是更辜负父亲的期待?
杨坚秉忍着心头的悲伤与不甘,还是继续出了门。宋今瑶前日送来的那两车物资,他昨日都安排好了人手,今日先去郊外分发,待得分发结束,他还得组织大家去各个村庄查探受灾的具体情况。
没有官府的帮忙,这些事情,他只能亲力亲为。
他从前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这些事情,父母从不曾让他插手。倒也不是没让,之前父亲总说他不知百姓疾苦,想要带他一起下乡去看看,但他嫌耽误温书,一次也没去过。
如今……如今方知,很多事情书中根本没有。比如遇到天灾如何防护?防护的法子史书上有,可孤立无援时,又该如何?
刚出门,被一个年轻小伙子拦住了。
“杨大郎,你方才说,你父亲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你父亲并没有官商勾结,将粮仓里的粮食卖给那几个大商?”
杨坚秉抬眼看去,这少年郎与温七郎生得很是相似,但眉眼温和,透着些女孩子的娇气。
难道是七郎的哪个弟弟?但他记得七郎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并不曾有弟弟。
或者是旁支兄弟,但生得这样相似的堂兄弟,倒也不多见。
杨坚秉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冷的说:“你温家不是早有决断,不问事实人云亦云吗?”
少年郎赶紧摇头:“怎会?三哥那么认为,可不代表我也那么认为。我们温家来常华县时日不久,好多事情并不清楚,故而……大郎,你且与我讲一讲好吗?”
他说的倒也是实话。温家原不是潞州商户,而是外来的,之前因着常华县的书院颇具名声,那温七郎自幼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温家就将他送过来读书。这还是去年,因松双县商业发展迅速,带动周边几个县城的发展也非常好。
温家选择来常华县,是因家中小郎在此读书。
虽然温家是大商,但毕竟最大的生意都不在这边,故而平日在商会里面也十分低调,更没有与官府扯上关系。
杨坚秉想到这里,便觉得温三郎不知他父亲的品行,也情有可原。只面色稍霁,却也没有与面前少年郎多说什么。
“我还有事不得空,其实,你若想要知道我父的为人,知晓去百姓当中走一遭,问一问即可。”
他也没有再管,带着两车物资,先去受灾最严重的村户了。
这一路,杨坚秉更是看得心惊肉跳。如此大雪天气,还有不少百姓在外面挖树根草皮,而路边偶有常青的树,上面的树叶树皮也都光秃秃的,全都被薅光了。
杨坚秉不理解,问同窗:“他们挖那些,是要入药吗?”
同窗是个普通学子,家计有些艰难,听了这话心中悲苦,低声说:“这时候还要什么药材啊?温饱都解决不了。前两日树皮树叶都吃完了,现在只能碰运气,看积雪的下面,能不能有点树根草皮,勉强果腹。”
杨坚秉还是第一次听说树皮树叶能吃,树根草皮也能吃。他却没有继续再问,只愣怔看着眼前的景象。
同窗催促了声:“大郎可莫要看了,这边情况尚好,他们只是饿肚子。前面那两个村子的人,有个妇人生产完不久,因没有吃食而没有奶,生生挤了血喂给孩子,昨儿我将家中剩下的那点米给她熬了点稀粥……今日若再没有,妇人孩子怕都是没有活路了啊。”
杨坚秉眼眶红红,足步也有些踉跄,跟着同窗疾步走过去。
到了村子,早有里长村长并族长候在村口,见了杨坚秉一行人,他们齐齐跪了下去。
“大人心善,大人心善啊,你们便是上天派来救人的菩萨……”
那年过七旬的老族长,一边说一边流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杨坚秉赶紧上前扶起他,摸得他手冰凉如铁,衣裳也有些单薄,连忙说道:“老丈不必如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且快快安排,将粮食与炭火分下去。咱们熬几日,朝廷不会不管咱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