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安醒来的时候,看一张奇丑无比的脸贴在他的鼻尖。
“啊!”
陆正安双臂撑着地面,往后爬了两步,才看清是王瘸子。
他的脑袋上,鼓了两个打包,一个是被顶门棍砸的,还有一个是在门槛上磕的。
王瘸子煞有介事,从地上站起身,瞳孔中的黑色聚焦,盯着陆正安若有所思。
巷尾俏妇人家的孩子怎么突然跑到他这棺材铺门口跪着来了?
看了一眼屋外沥沥淅淅的小雨,王瘸子心中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还未等他仔细琢磨,陆正安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磕起头来。
“王掌柜,正安求掌柜一件事儿,能否赊我一个棺材!”
“求掌柜儿大发慈悲,等我葬了娘亲,就去做工!”
“挣钱还给掌柜儿!”
陆正安磕头如捣蒜,这一通话下来,王瘸子歪着头,两只眼睛快贴在一起了。
“啥?你要赊棺材给你娘下葬?”
“你娘死了?”
“咋死了呢?那么好看的一个婆娘!”
王瘸子步履蹒跚,听到陆正安他娘死了,变得失魂落魄。
可惜,可惜!
王瘸子有怜爱之心,一时接受不了陆正安他娘的死讯。
陆正安抬起头,看到王瘸子痛心疾首,难过伤心的样子,秀眉挑了起来。
他看看自己,又看看王瘸子。
心道,奇了怪了。
他娘死了,王掌柜儿如丧考妣,
就好像,死的是王掌柜他娘似的。
“你娘何时死的?”王瘸子问他。
陆正安脸上挂着泪水,回道:“昨日未时,相思成疾,药石无灵!”
王瘸子一愣,脱口道:“想男人也能想死?”
陆正安皱着小小的眉头,他听出了王瘸子话里有话,沉声道:“是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相思!”
王瘸子嗯了一声,道:“我知道,就是思春呗!”
陆正安:“?”
“相思,相思,相思!”
年仅八岁的陆正安银牙紧咬,拳头紧握,一连说了三遍。
“知道了知道了,年龄不大,文绉绉的酸味却是大的出奇!”
王瘸子摆摆手,捏着嘴角痦子上一撮毛打转,表情很不耐烦。
陆正安很想冲过去揍王瘸子这个粗鄙之人一拳。
但是眼下,却是不能。
他还有求于人,否则他娘只能曝尸荒野了。
“你来找我赊棺,也不是不可!”
王瘸子到底是个生意人,送上门来的生意,他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死的还是整个乾列最好看的那个俏妇人。
陆正安眼前一亮,忘了先前的不愉快,稚嫩的小脸上感激之意遍布。
连磕了几个响头,道:“掌柜儿大恩,正安没齿难忘!”
王瘸子摆手,搓着嘴角痦子上的一撮毛,笑道:“你先别急着感谢我!”
“我还有条件儿没提!”
“你若是答应我几个条件,甭说一口棺材,就连刨坑,送葬,法事我都一一给你办了!”
陆正安听后,更加感激王瘸子了,王瘸子还没提条件,他便一口答应了。
“我答应,我答应,只要掌柜儿能帮我敛葬娘亲,别说几个条件,一百个条件儿我也答应的!”
王瘸子嘿嘿笑了,瘸着一条腿走到陆正安身旁,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就喜欢小哥这快人快语的人!”
“起来起来,先去看看你娘!”
“半大个孩子,哪懂什么生或死的,兴许你娘是睡着了!”
陆正安由王瘸子搀扶起来,听到后面一句话,陆正安神色复杂。
他是年幼,但是不傻。
他娘肯定是死了的,没有了呼吸,身子也凉了。
王瘸子嘴巴是粗鄙了一些,良心还是有的。
他挎上一个木头匣子,推开了铺子的门,然后由陆正安前头带路,他要亲自去看一看陆正安他娘的尸体。
一老一少,站在铺子里,相视一眼。
王瘸子道:“下雨了,墙脚有两把伞,你腿脚利索,去拿过来吧!”
陆正安回头,看向身后,透过杂乱的纸扎,棺材,香烛的货物,目光再搜寻。
墙脚里,安静的躺着两把纯黑的油伞,黑的发亮,一眼看上去,给人一种凉飕飕的冷意。
陆正安小心翼翼的绕过货物,时不时皱起眉头。
这店里太乱了,如王瘸子身上那件穿了不知道多少天破布袍子一样。
面子不是面子,里子不是里子。
似是看出了陆正安的嫌弃,王瘸子咧嘴一笑,怪异的道:“读书人是干净,你怎么不去前头的书院?”
“找他们帮你收敛你娘的尸体!”
“那些人,是不用求的,只要你开口,他们就会答应!”
陆正安听后,瘦小的身形一滞,背对着王瘸子摇了摇头,回道:“书院吗?算了,最后还不是要来掌柜儿这里?”
从角落里拿起两把雨伞,陆正安又折回来。
他自然是听出了王瘸子的嘲讽,没有放在心上,书院的那些人啊。
自从被私塾的先生劝退,他对读书人便没有什么好感了。
在心里,将天下的读书人一棒子打死完了,包括乾列中那座有名的书院。
走到王瘸子身边,陆正安将黑漆漆的雨伞打开,一把递给了王瘸子,一把就给自己。
王瘸子接过伞,手提着一条腿迈过了门槛,陆正安跟在他的后面,顺手将铺子的门关好了。
“掌柜儿不锁门吗?”
陆正安摸着一把铜锁,看着王瘸子的背影问道。
王瘸子没有回头,道:“你听过有哪家白事儿店里遭过窃吗?”
陆正安:“!”
也是,先不说乾列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就说,有心术不正的梁上君子,也不会来这白事儿店里行窃。
一个是晦气,另一个来偷棺材?亦或是香烛纸人?
陆正安想了想,觉得有些好笑。
将伞撑开,跟在王瘸子身后,两人一路无话,朝着家中走去。
长街上,三三两两开始有了行人。
街道两旁的铺子也陆陆续续开门,各家的掌柜儿,伙计,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在铺子门口观望。
有的在闲聊,有的拿着一根鸡毛掸子左一下右一下的掸着。
更多的,还是在清理门口的积水。
雨下了一夜了,青石路上明显有了一层积水。
乾列的县城,就那么大,彼此都不陌生。
街上的人看到王瘸子和陆正安一前一后走在一起,惊奇不已。
对着两人指指点点,小声地议论一些什么。
大都是关于陆正安他娘的。
漆黑的伞下,王瘸子面上冷笑,嘴角一颗痦子上的长毛随之抖动。
这些人的心思,他是一清二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跟他一样,都再想些陆正安他娘。